孙学峰:说“书空”
据韦续《墨薮》记载,锺繇“卧画被穿过表,如厕终日忘归”,说锺繇在入睡前以手指在被面上写字,时间一久,被面画穿,即便“如厕”,也往往因痴于揣摩,忘记了回房。另有《南史·齐高帝诸子》,谈及萧晔“常以指画空中及画掌学字,遂工篆法”,是说萧晔经常以手指在空中或掌上学字,最终竟然学成篆书。在这里,有关锺繇和萧晔的记载都涉及了“书空”的学书行为。
《宣示表》宋拓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所谓书空,是指学书者以手指虚划字形。照理说学书需要纸笔,其中“笔”是书写工具的代称,“纸”则可使“人”持“笔”书写留下必要的痕迹。但是,笔墨俱全只是在正常的书写条件下,比如卧室,因为主要用于休息和睡眠,自然无需准备纸笔,所以,锺繇“书空”是因为“精思学书”而不择场合。另外,学书需要耗费大量纸笔,花销自然不在少数,因而,萧晔便是因为“居处甚贫”而“无纸笔”。应该说,以上所论均属事实,也说明了学书活动中的一些实际情况,但若仅此,便忽略了“书空”还是无数书家一直沿用至今最为重要的学书方法之一。
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著于竹帛谓之书。”由于许慎身处东汉,竹帛一直作为主要书写材料使用,之后才逐渐代之以纸。在这里,“著”似乎应理解为两层意义:一是附着,即首先将文字书写在竹帛上;二是显著,即通过文字的表现实现相应的社会功能和审美价值。需要说明的是,许慎所说揭示了一个重要事实:书写活动连接着书写者作为主体和作品作为客体的两端。那么,学书活动也需要在两端之间有所偏重。自东汉末年以来,书法探索趋于艺术的自觉。师承注重“口传手授”,临帖强调“心摹手追”,一直作为并行不悖的两条重要学习途径。相较而言,优秀的师承多属不世出,历代名家的书迹却可以在较大的时空范围内相对广泛的普及。在临帖中,学书者经常陷于作品外在形态的描摹,注重“其然”而忽略“所以然”,其结果是既不知“所以然”也不知“其然”。
阳朔二年传车亶轝簿 甘肃简牍博物馆藏
******提出,“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其中“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思想解放。事实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地探索和努力。所以,若以学书而言,无论采用何种方法,都应该侧重“人”本身,其目标在于使学书者具备必要的书写能力。
那么,什么是必要的书写能力呢?孙过庭《书谱》说:“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在这里,“翰不虚动,下必有由”是指书写不可任意和胡乱,而是必须“有由”。也就是说,学书者需要掌握从事书法创作的一系列技术动作、方法要求、原则规律和思想观念。具体到作为书写主体的人来说,“有由”需要学书者两个部分的参与:一是“心”之“智”,一是“手”之“巧”。其中,“心”是人在创作活动中的指挥中枢,却必须通过“手”的动作和技巧来实现。如果我们将书法创作定位于“人”作为书写主体的活动,那么,我们学书就更应该落实到“手”的操控和“心”的思考上。
孙过庭《书谱》卷 26.5厘米×900.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即以“手”之“巧”而言。范本作为前代书家已经完成的、静态的、特定书写环境完成的书迹,通过临帖,学书者需要转化为自身具备的、动态的、适应所有环境的书写能力。为此,有必要在教师的指导下从范本的分析、揣摩出发,复现出书家创作时具体的书写技巧,做到“如见其挥运之时”,即如通过刀谱、剑谱的图样转化为具体的招数一样,然后准确、熟练地模拟,形成长期、稳定的书写素养。那么,通过书空,虽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加强了“手”对基本动作要领全面、深入地体味和把握,锻炼了“手”的技能和对作品的具体实现,在头脑中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再看“心”之“智”。书法创作或者源于具体而实际的社会需要,或者基于“偶然欲书”的内心冲动,但无论如何,都需要确定恰切的文辞内容和作品形制,之后,为了形成完美的作品,书家还需要通过思考设计合适的章法布局,构思每一个汉字的结体取势,最后细化为每一个点画用笔的长短、粗细、曲直、方圆的设置。通过书空,恰好从各个层面具体落实书法创作一系列流程,通过演练反推对创作的思考,逐步完善思考、深入思想,最终化为成熟的创作观念。
可见,书空尽管不着外在痕迹,却能直指“手”之“巧”和“心”之“智”训练的根本目标。如果引申开去,既然是“书空”,其本质在于通过虚划字形加强对书法学习的理解,并不局限于是否用手,甚至也不在乎是否有具体的书写动作。黄庭坚曾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而是“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从中认真体会古人书写时一切细节,筹划齐备,就能在“下笔时”做到“随人意”。如果研修日久,伴随着书写能力的进一步提高,学书者甚至可以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比如,传为王羲之所作《题笔阵图后》说:“夫欲书者,先干研黑,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大概自清代中叶以来,伴随着对书迹外在形态的重视,也伴随着范本外延的扩大,人们在书法学习中越加强调创新的问题,便有可能逐渐忽视了书写训练中一系列内在要求的追诉。今天,书法由于依托中华民族赖以使用的中国字、中国话,又将人们对生活的体验、审美的诉求、文化的提升和精神的涵养融入其中,在新时代文化自信自强建设中发挥着越加重要的助力作用。我们重新提出并进一步梳理“书空”在学书训练中的相关问题,对书法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具有无穷的启示意义。
选自《中国书法报》第477期第3版
· 《中国书法报》第477期第3版 ·
来源|中国书法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