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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梁:《冠军帖》作者考

2021年04月18日 23:58:402065人参与0

张金梁︱《冠军帖》作者

《冠军帖》是一件特别引人注目的大草作品,其中也存在着诸多迷团,特别是作者的归属问题,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故对其作考察研究,希望能揭开神秘面纱。

一、《冠军帖》的来源及流传

《冠军帖》是指宋代刻入《淳化阁帖》等丛帖中张芝名下的大草书法。今参考顾从义《〈法帖〉释文考异》等分段及释文如下:

知汝殊愁,且得还为佳也。冠军蹔畅释,当不得极踪。可恨吾病来不辨行动,潜处耳。

终年缠此,当复何理耶。且方有诸分张,不知比去复得一会不。讲竟不竟可恨,汝还当思更就理,一昨游悉,谁同。故数往虎丘,不此甚萧索。祖希时面,因行药欲数处看过,还复其集散耳。不见奴,粗悉书。云见左军,弥若论听故也。

今欲归,复何适,报之。遣不知总散,往并侍郎耶。言别事有及,过谢忧勤。

二月八日,复得鄱陽等,多時不耳。為慰如何。平安等人,當与行不足,不过疲,与消息。

八月九日,芝白。府君足下,深为秋凉平善。广闲弥迈,想思无违。前比得书,不遂西行,望逺悬想,何日不勤。捐弃漂没,不当行李。又去春,送举丧到美阳,须待伴比,故遂简絶。有縁复相闻,飡食自爱。张芝。幸甚幸甚。

人们对此帖的分段多有不同见解。顾从义是承袭了米芾、黄伯思、姜夔等人之说,认为大草书四则,再加之章草《秋凉》共五帖。刘次庄《〈法帖〉释文》认为前三帖当为一帖,而清王澍《〈淳化秘阁法帖〉考正》则认为前二帖“自‘知汝殊愁’至此二十二行总是一帖。”[1]现在人们所谓的《冠军帖》,多指此二十二行者。

张芝,汉末敦煌人。趣造高尚,学古不群,朝廷以有道诏不起,故世称张有道。博学善书,初师崔瑗、杜度,家有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临池作字,池水尽黑,作章草遂擅出蓝之誉,书法之妙又有草圣之称。但由于年代久远及其一生布衣,笔迹流传后世颇少。唐太宗酷爱翰墨,朝廷收藏前贤书法非常丰富,曾发出了“伯英临池之妙,无复余踪”[2]之叹,可见贵为天子的李世民也没有亲眼看到张芝的书法真迹。怎么唐时便难得一见的张芝作品,为什么宋时突然出现了呢?显然对其来源有必要深入探讨。

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云:“太宗皇帝钦明睿哲,富艺多才,时方诸伪归真,四荒重译,万几丰暇,屡购珍竒。太平兴国间,诏天下郡县,搜访前哲墨迹图画,先是荆湖转运使得汉张芝草书、唐韩干马二本以献之。”[3]姜夔《绛帖平》确定所谓的“汉张芝书”“此帖是也。”[4]实际上,当时地方所献者颇多,宋王应麟《玉海》记载比较全面:“太平兴国二年十月诏诸州,搜访先贤笔迹图书.于是荆湖献张芝草书,潭州献唐明皇所书《道林寺王乔观碑》,袁州献宋之问书《龙鸣寺碑》。三年九月辛亥,升州献晋王羲之、献之及桓温等凡十八家石版书迹。六年十二月丁丑,又诏访锺繇墨迹。七年正月己未,钱惟治以锺繇、王羲之、唐玄宗墨迹七轴为献。八年二月丁酉,钱昱献锺王墨迹八轴;十月己丑,越州献羲之石砚。雍熙二年三月丙寅,潘昭庆献虞、禇、欧阳墨迹三本。至道元年六月十日命裴愈求图籍,又得羲之、怀素等书八本藏秘阁。”[5]可以看出,此时朝廷征集前贤墨迹收获颇多,而所得张芝、锤繇、王羲之等前贤墨迹,皆成为后十一年编次摹刻《淳化阁帖》的蓝本。

从文献资料上看,荆湖转运使所献张芝书是《冠军帖》面世的最早记载。至于荆湖转运使得之何处,以及之前流传情况不得而知。从实际情况分析,荆湖转运使在得到所献书法时,只有《秋凉帖》后有张芝的署名,其他大草书并没有名款,因此呈献书上有两种记载方法:一是较为严谨的记为张芝等书;二则将所有书作笼统的归入张芝名下,从当时的诸多文献来看,基本上是后者的模式。王著虽善书而学识不精,主持摹刻《淳化阁帖》,张冠李戴真伪不辨情况颇多,其毫无考证的将这些作品归于张芝名下,似乎成了定论。之后学者多有辨伪指正,如米芾曾指出《冠军帖》等为张旭书,但朝廷制作不能随便否定,在其预修的《宣和书谱》中,无可奈何的仍然将其归之张芝。可惜的是,钦宗靖康二年北宋亡,金人对朝廷财物大为掠夺,“凡法驾、卤簿,皇后以下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书,天下府州县图及官吏内人、内侍、伎艺、工匠、倡优、府库畜积为之一空。”[6]所谓张芝的《冠军帖》等也难免厄运,从此下落不明难见庐山真面目了,人们只能靠刻帖来辨别真伪及探究其艺术价值了。

二、《冠军帖》作者的争论

《冠军帖》是通过丛帖传播后才引起人们关注的,宋廷编纂的《宣和书谱》谓张芝“于草书尤工,世所宝藏,寸纸不弃,韦仲将谓之‘草圣’。”“今御府所藏二:草书《冠军帖》;章草《消息帖》。”[7]再一次以官方编著形式,公布了《冠军帖》归为张芝的认定。之后,很多人都以此为依据,坚信其为张芝的代表书作。今人马世晓先生善草书,对此深以为然,撰文《张芝“一笔书”辨及《冠军帖》审美新探》,亦力倡此说。但不少学者认为,此帖出现的非常突然,书风亦与汉张芝时有很大区别,书者当另有其人。现将主要几种论说归纳如下:

1、王献之

有人认为《冠军帖》是王献之所书,如赵秉文《滏水集》卷三有《题大令冠军帖》之作,明孙鑛《书画跋跋》评《淳化阁》第二卷曰:“此卷书多佳,伯英《知汝殊愁》下三帖并第十卷大令《桓江州》下八帖,米谓俱系伯高,黄则谓此系伯高,大令帖乃伯高、藏真等伪作。然《知汝》及大令诸帖,虽过纵肆却俱是晋人笔法,秀媚有姿,若长史则惟是苍劲,或兼有纠绕,《如今欲归》、《二月八日》两帖乃的是伯高笔,‘内忧’字作长势,尤是发濡真态。伯英妙迹既絶,此帖有‘祖希’等语,当并十卷八帖,俱子敬书耳。子敬幼学于父,次习于张芝,其逸气超迈,应得于伯英者多,故《书断》论伯英书谓惟子敬明其深指。”[8]孙氏认为《冠军帖》“虽过纵肆,却俱是晋人笔法,秀媚有姿,”孙氏大力提倡《冠军帖》为献之笔迹,后人多有符合者。近现代此说大兴,黄君先生有《〈冠军帖〉王献之剧迹论》,可为当今此派论说之代表者也。

2、张旭书

黄伯思《法帖刊误》曰:“《知汝殊愁》以下五帖,米云皆张长史书,信焉。然但帖中有云‘数往虎丘’‘祖希时面’,祖希张玄之字也,玄之与大令同时,虎丘地在江左,当是长史书‘二王’帖辞耳。”[9]在此黄伯思颇同意米芾所谓其为张旭书的看法,不同的是他认为长史临摹、或抄录“二王”帖语。某种程度上,这个结论更有说服力,故而后世论者多赞同之。清乾隆时《欽定重刻〈淳化阁帖〉》时,对《淳化阁帖》之顺序进行了重新编排,其直接将《淳化阁帖》张芝名下的大草《冠军帖》等移到了张旭名下,似乎成为清廷对此帖所下的定论。

3、怀素书

黄伯思虽然同意米芾将《冠军帖》定为张旭书,但同时也不自觉的牵扯到了与之相提并论的怀素,其在论《淳化阁帖》卷十中部分大令帖时云:“《疾不退》至《分张》帖诸大草字,语类江表人。‘玄度何来’亦似逸少语,其字皆张长史、藏真辈伪作,或自书‘二王’帖语耳。与第二卷‘知汝殊愁’及藏眞、长史部中诸帖一手也。”[10]姜夔在《绛帖平》中,将这种看法进一步明朗化:张芝五帖前大草四帖,“当是右军父子帖,以上四帖皆经长史或蔵真手临,藏锋圆劲如篆笔,所谓锥画沙者也。”[11]可以看出,前人将《冠军帖》归为张旭,是因为其狂放不羁气势磅礴;之后又将其书与怀素相联系,主要原因是狂草中笔画的“圆劲”,这确实是二者共有的特色。

4、张融书

明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在引用米芾、黄伯思对于《冠军帖》的论述后,有按语曰:“此帖既有‘祖希时面’语,与《疾不退》至《分张》同结法,安知非大令纵笔耶?而必于伯高也?及考张怀瓘《书断》,称张融正兼诸体,于草尤工,齐梁之际,殆无以过。或有鉴不至者,深见其有古风,多误宝之,以为张伯英书也,而拓本大行于世。又按融本传,尝对孝武帝曰:‘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然则,此书又安知非张融笔耶?王、米悬断为伯高,不若吾悬断乎思光也。”[12]在此王氏对米、黄之论加以非难,认为不能排除为大令所书的同时。又提出了可能是南齐书家张融之笔奇思妙想,此论是毫无根据的随便臆说,难以站住脚。

5、唐人书

胡应麟《少室山房集》云:“王长公以《知汝殊愁》为融书,亦以颠态臆之耳。苐六代人书,传者不过数行,而《殊愁》至百余语,故当是唐人笔也。”[13]王澍《〈法帖〉考正》曰:“此数帖狂纵不伦,与献之《托桓》、《江州》、《助汝》等帖同是一手伪书。老米目为张长史,犹是过则之论。长史虽颠逸,然一波一拂皆有法度。观其《授颜鲁公十二笔意》何等精严,何等微密?岂容任意挥洒?此数帖笔殊浮滑,韵殊恶俗,乃后来极庸妄人所为,遽欲污蔑长史且不可,况伯英乎?罪过罪过。”[14]以上二们不同的是,胡氏以信札的字数长短为据,断其为唐人书,而王澍则认为其书法水平低劣,当为庸妄人书。

除以上将《冠军帖》归于某个人外,还有人将张芝名下的大草书,分为二人书者。孙鑛《书画跋跋》则认为“《知汝》及大令诸帖,虽过纵肆,却俱是晋人笔法,秀媚有姿。若长史则惟是苍劲,或兼有糺绕,《如今欲归》、《二月八日》两帖乃的是伯高笔。”[15]是说在黄伯思所分的张芝大草四帖中,前二帖“是晋人笔法”,意为子敬书。而后二帖“惟是苍劲,或兼有糺绕,”则是张旭书。

关于《冠军帖》的书者,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赵秉文有题《冠军帖》诗云:“君不见,长安城中永宁里,玉轴牙籖散城市,流传人间知几姓,墨蠧老蛟蟠不死。怪君何处得此本,上有大令冠军字。呜呼,真赝久不辨,咄咄逼人皆李卫,至今《淳化》二王帖,多是唐人所临硬黄纸。想当盘礴下笔时,睥睨九原呼欲起,以灯取影见面观,心知不言识形似,长沙无人吴郡亡,后来作者不到此,何必更问当年谁,吾言久巳经平子。”[16]对于难以确定《冠军帖》之作者的纷纭争论,表现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代表了不少当时学者们的心境。

三、“冠军”“左军”“虎丘”“祖希”考

虽然《冠军帖》没有署款,难以确定是何人之帖,但其中有几个重要的名词值得关注,若对其深入分析研究,可能对于辨别帖语的时代起到非常重要的参考作用。

1、关于“冠军”、“左军”

《冠军帖》词语中有“冠军”、“左军”之名,当皆指当时职官。“冠军”一词原为“勇冠三军”之缩写,西汉时有了变化。《史记》载:“(霍)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17]由是冠军也成为地名、爵名。在《汉书》、《三国志》中之“冠军”大都以此出现。

魏晋时“冠军”成为军队上的将军官名,《通典》曰:“冠军将军魏置,以文钦为之,……晋亦有之,金章紫绶,给五时朝服,武冠佩水苍玉,历代并有,大唐因之。”[18]冠军之官职自魏置后,两晋因之,直到唐时仍然存在。在后魏、后齐职官中,列冠军将军为从三品,位置低于大将军及诸征讨将军,属于朝廷中层武职官员。

“左军”亦是武官中的官职,《晋书》“左右前后军将军”条案曰:“魏眀帝时有左军,则左军魏官也。至晋不改,武帝初又置前军、右军,泰始八年又置后军,是为四军。”[19]《晋书》又载:晋帝司马丕于兴宁“二年春二月庚寅,……改左军将军为游击将军,罢右军、前军、后军将军、五校三将官。”[20]这说明“左军将军”始于魏,而后才有四军将军,且没有以一贯之,东晋兴宁年间后便取消。

因为“冠军”、“左军”皆不是东汉官名,所以可以断定,《冠军帖》决不可能产生在汉代,显然不能是张芝的书法作品。同样唐时也没有“左军”之官职,因此《冠军帖》为唐人尺牍可能也应该排除,其只能是符合于那个时代的魏晋时人的手札词语。

2、关于“祖希”、“虎丘”

《冠军帖》中有“数往虎丘”及“祖希时面”之语,非常重要。若能理清其中内涵,则对于确定《冠军帖》之作者,会进一步缩小范围。

不难理解,“祖希时面”的意思当是帖作者能与“祖希”之人不时相见。那么“祖希”是何许人也?在文献中唯一能找到与此二字有关系的人是张玄之。《姑苏志》卷四十六载:“张玄之,字祖希,澄之孙也。……孝武时封晋陵侯(一云宁晋侯),历吏部尚书,出为冠军将军、吴兴太守,与会稽内史谢玄同时之郡,论者以为南北之望玄之名亚于玄,时亦称南北二玄,卒于郡。”[21]由此可知张玄之官为冠军将军、吴兴内史,其与谢玄同时出任外官太守,《资治通鉴》载:太元十二年正月“以(谢)玄为会稽内史”,[22]那么张玄之也当在此时为吴兴太守,直至去世在任上。

虎丘是苏州闻名遐迩的名胜古迹,《冠军帖》中有“数往虎丘”之语,是说在不长的时间内数往此地,当不是观光旅游,应该是与人有关系。魏晋时期难见以“虎丘”为名号者,那么有无可能有名人在此有居所呢?查找文献大有发献。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曰:“云岩寺在长洲县西北九里虎丘山,即晋东亭献穆公王珣及其弟珉之宅。”卷下又载:“晋东亭献穆公王珣与其弟珉宅,外在虎丘,内在白华里后。”[23]此是说王珣与其弟珉兄弟在吴郡(苏州)居住时,家在城内白华里,于城外虎丘还有别墅,因此王珣有《虎丘记》及《虎丘铭》等文章流传就不奇怪了。那么王珣王珉兄弟是什么时候在虎丘建有别墅的,在此居住了多长时间?与《冠军帖》中的人事有没有联系,确实值得重视。《晋书》卷六十五《王珣传》曰:

珣字元琳,弱冠与陈郡谢玄为桓温掾,俱为温所重,……转主薄,时温经略中夏,竟无宁岁,军中机务,并委珣焉。文武数万人,悉识其面,从讨袁真,封东亭侯。大司马参军,琅琊王友中军长史,给事黄门侍郞。珣兄弟皆谢氏婿,以猜嫌致隙,太傅字既与绝婿,又离珉妻。由是二族遂成仇衅,时希安旨乃出珣为豫章太守,不之官。除散骑常侍,不拜。迁秘书监。安卒后,迁侍中,孝武深仗之。转辅国将军、吴国内史。在郡为士庶所悦。征为尚书右仆射。领吏部,转左仆射,加征虜将军,复领太子詹事。

由上文可知,“安卒后” 王珣“转辅国将军、吴国内史”。《资治通鉴卷一百六》载:太元十年八月“丁酉建昌文靖公谢安薨”,[24]即王珣为吴国内史的时间当此在之后。《晋书》卷九十四载:戴逵“孝武帝时以散骑常侍国子博士累征,辞父疾不就,郡县敦逼不已,乃逃于吴,吴内史王珣有别馆在武丘山,逵潜诣之,与珣游处积旬。”[25]《晋书》卷九记载:朝廷“束帛聘处士戴逵”的时间是太元十二年六月,[26]若在此半年前建成别馆,王珣当在太元十一年就到任了。《晋书》又载:太元十五年(391)“九月丁未,以吴郡太守王珣为尚书仆射。”[27]由此可以推出王珣在虎丘居住的时间,基本可以定为太元十一年至太元十五年九月间。

四、《冠军帖》词语当为王珣所作

通过对“冠军”、“左军”的考证,可以断定其不是汉代人和唐人的信札,而附合晋时制度。要找的《冠军帖》作者,必须符合帖中内容,与“冠军”“左军”有联系,还要有“数往虎丘”的条件及与“祖希时面”的事实,通过认真探索反复研究得出的结论是,非东晋王珣莫属。

首先王珣在虎丘建有别馆,但其有繁忙的官衙事务,平时只能来往于官衙和城内家中。虎丘离官衙有相当远的距离,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只能在闲暇时去别墅居住,以便游山玩水清心消遣,或约友朋赋诗吟咏谈玄聚会。但若有特殊情况,如需要奉陪朋友或在此办事等,便可以频繁来往于此,帖中所谓“数往虎丘”,可能是有特殊情况而如此,这只有别墅主人王珣方可为之,其他人不可能在主人不在时随便来去。

王珣在太元十一年任吴国内史后,周围郡守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太元十二年正月,张玄之官冠军将军吴兴太守,谢玄也同时任左将军会稽内史。王珣与张玄之友好非常,二人先后各为郡守大员,吴郡与吴兴隔太湖相望,水、旱路交通颇为方便,时常得以聚会。《世说新语》载:“王东亭与张冠军善,王即作吴郡,人问小令(王珉)曰:‘东亭(王珣)作郡风政何似?’答曰:‘不知治化,唯与张祖希情好日隆耳。’”[28]所谓张冠军即官为冠军将军吴兴太守的张玄之,于是《冠军帖》中之“冠军”有了着落,且文中所说他们“情好日隆”,正好与《冠军帖》中的“祖希时面”相吻合。

需要说明的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左军”。前面我们已经分析了“左军”之产生及发展,但在此还要对帖中的“左军”进行深入探讨。“左军”原指“左军将军”,但没能贯穿于整个晋朝,兴宁二年二月之后再没用之。谢玄任左将军会稽内史与离废除“左军将军”二十余年,那么《冠军帖》所记与冠军张祖希同时的“左军”便有两个答案:一是误记,二是“左将军”之省称,我们认为当以后者为是。因为此时“左军将军”已不存在,用“左军”代“左将军”不会出现误会。有研究者认为,“将前、后、左、右军将军,与前、后、左、右将军相混,在今本《晋书》及唐宋人著述中颇为常见。”[29]知道了这些情况,面对此时期这些称呼的混乱现象就不足为奇了。《晋书》载:谢玄“授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30]《资治通鉴》非常准确地记载了其在任时间是,太元十二年正月上任,十三年正月卒。[31]虽然在会稽的时间比较短暂,但少不了与周围其它郡国官员交往,《冠军帖》中“冠军”、“祖希”、“左军”同时出现,正说明帖中的“左军”,正是官为左将军会稽内史的谢玄。

应该说明的是,原先王珣、王珉兄弟之妻皆为谢家女,后由于政治等原因皆离婚,故而在谢安掌管朝政时,王氏兄弟颇受压抑,以致数迁王珣官职,以王珣不拜而罢。后谢安去世,二家关系似乎有所和解。《晋书》云:“初,珣既与谢安有隙,在东闻安薨,便出京师,诣族弟献之曰:‘吾欲哭谢公’。献之惊曰:‘所望于法护’。于是直前哭之甚恸。法护,珣小字也。”[32]案,献之生于晋康帝建元二年(344),而王珣生于晋穆帝永和六年(350),王珣比献之小六岁,可知“诣族弟”有误,当为“诣族兄”,从献之直呼王珣小名“法护”,也能看出王珣为小。总之,谢安去世而王珣能尽释前嫌直去哭吊,说明之前恩怨一笔勾销,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谢安太元十年八月去世,王珣由秘书监迁侍中,又在太元十一、二年间转辅国将军、吴国内史,于是有建别墅于虎丘之举。太元十二年正月,谢玄授左将军、会稽内史。谢玄比王珣大七岁,《晋书》曰:“元琳弱冠与陈郡谢玄为桓温掾,俱为温所敬重。尝谓之曰: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王掾当作黑头公,皆未易才也。”[33]是说他们有才华,预见壮年时便可得高位。王珣和谢玄曾为同事,先后成为相临郡国的一方大员,不论从地方官员间的礼仪还是从已经化解了恩怨的两姓交往上看,二人一定有所交往。况且《冠军帖》中的“云见左军”是不是自己行为,进一步证明帖中的左军就是官左将军会稽内史的“谢安”,是完全符合当时情况的。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王凝之亦官为左将军、会稽内史,《晋书》载:隆安三年(399)十一月甲寅,“凝之亦工草隶,历江州剌史,左将军、会稽内史。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寮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恩所害。”[34]王凝之是王羲之次子,才女谢道韫之夫,是一个空谈误国的罪人。《资治通鉴》隆安二年十二月载:“初琅邪人孙泰,学妖术于钱唐杜子恭,士民多奉之。王珣恶之,流泰于广州,王雅荐泰于孝武帝,云知养性,之方召还,累官至新安太守。泰知晋祚将终,因王恭之乱以讨恭为名,收合兵众,聚货巨亿,三吴之人多从之。识者皆忧其为乱,以中领军元显与之善,无敢言者。会稽内史谢輶发其谋。己酉,会稽王道子使元显诱而斩之,并其六子。兄子恩逃入海,愚民犹以泰蝉蜕不死。”[35]在此不但说明了孙恩作乱之因由过程,还指出当时会稽内史为谢輶。那么王凝之为会稽内史的时间便在其后的太元十三年,也就是说其刚任左将军、会稽内史便发生了孙恩作乱而被杀。“恩旬日之中众数十万,吴兴太守谢邈、永嘉太守司马逸、嘉兴公顾险、南康公谢明慧、黄门郎谢冲、张琨,中书郎孔道等,皆为恩党所杀。”[36]由此可知同时被杀的还有吴兴太守谢邈等,这说明此时原先的冠军将军吴兴太守张玄之早已去世,因此可以排除“祖希”与左将军会稽内史王凝之同时出现在《冠军帖》中的可能,进一步证明了“左军”当为谢玄的真实性。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结论:《冠军帖》之词语当是王珣于太元十二年写给朋友的信札。王献之于晋太元十一年去世,没有条件成为此帖的作者,可以排除在外。其他诸如张融辈与事实相去甚远,更难成立。

五、《冠军帖》的书法问题

我们确定《冠军帖》之词语为王珣所作,那么其书法能否是王珣之笔呢?答案是否定的,不但因为其与王珣传世行书墨迹《伯远帖》笔法及神韵上的大相径庭,更重要的是《冠军帖》之风格与整个晋代书法的风格大相径庭,可以断定其不是原文之作者。

《冠军帖》为典型的大草书,当年荆州转运使献于朝廷归其为张芝书,不仅是因为其同《秋凉帖》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怀瓘《书断》中有张芝能一笔书的记载:“伯英学崔杜之法,温故知新,因而变之以成今草,转精其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而隔行,唯王子敬明其深指,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世称一笔书者,起自张伯英即此也。”[37]由于人们深信张芝能一笔书,所以才使附会有所依据。后来深知书者如米芾、黄伯思、姜夔等,将其与晋人书法对比研究,认为不符合晋人风格,而与《淳化阁帖》卷十所谓王献之书的前十帖以及张旭、怀素的作法相类。故米芾定其为张旭书,黄伯思认为是张旭书晋人帖词,姜夔根据其“藏锋圆劲如篆笔”,更偏向于“藏真手临”。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云:“考前后书,亦未必似伯高,盖伯高时有肥笔渴笔,不若是之匀和也。”[38]他也发现,此书笔画粗细肥瘦渴润变化较小,认为未必张旭书,言外之意亦倾向于笔画“匀和”者的怀素所书了。

黄庭坚云:“寺僧怀素工草瘦,而长史工草肥,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也。”[39]明显有推旭迈素之意。在事实上,张旭草书用笔变化丰富神鬼莫测,笔画变化丰富有隶书意味而质厚韵长;怀素草书功夫深厚笔力千钧,瘦硬劲健势不可挡,然意味稍逊耳,即怀素的瘦硬比张旭的肥劲,在草书艺术品位上略逊一筹。从《冠军帖》的笔法上看,直多曲少、锋藏势纵、圆劲如篆、如锥划沙,当属“瘦硬”一类,与怀素书法更加相似。于是王澍则认为《冠军帖》书法“笔殊浮滑,韵殊恶俗”,“乃俗手习颠素者伪为‘二王’帖语耳”。通过全面考察,我们颇同意黄伯思谓这类帖“不至恶,但纵任近俗,无晋世清韵耳”[40]的评论,从书写水平及风格特征进行全面考察,认为《冠军帖》当是怀素或学习怀素者书写王珣帖词的草书作品。

应该补充的是,临写或抄录《冠军帖》者,并没有忠于原作。从格式上看。古人书信是有一定格式的,祁小春《〈十七帖〉为什么阙日月名白》曰:“魏晋人书信尺牍,一般都有尺牍专门的书式语词,即于起结处书发信日期、发信人、具体语词(顿首、白、报等),其程式为‘月日名白……姓名白,此为尺牍常见书式,皆可于魏晋尺牍法帖及西域楼兰所出晋人残纸实物中得以证明。”[41]基本上代表了研究者的普遍看法。以此来审视《冠军帖》便不难发现,其既没有起首的月日,又没有发书人的署名,故而可以断定其为节临或节录。审视《冠军帖》词语,可以发现上下有隔不甚畅通,这正是节录所造成的。明末清初王铎书法中有诸多抄写《淳化阁帖》之作,通过对比不难发现,除书法风格与原帖有天壤之别外,其为了书写方便,大都把原帖掐头去尾,扔掉了前言后语的客套形式。有时为了创作情绪的需要,或将不同帖语混合在一起,或对帖中句子跳跃选摘,或有时将几种古帖中语句默录,因此有时会出现帖文混乱前后颠倒语句不通等现象,这是可以理解的。面对《冠军帖》,我们也会发现其中语句难懂、字法不清、帖数混乱等情况,这正是由于书写者随意摘取前贤帖语书写所至,而我们用理性的思维去面对非理性思维时,其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南辕北辙。

注释:

[1]清·王澍《〈淳化秘阁法帖〉考正》卷二,四库全书本。

[2]《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2107页。

[3]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466页。

[4]宋·姜夔《绛帖平》卷二,四库全书本。

[5]宋·王应麟《玉海》卷四十三,四库全书本。

[6]《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页。

[7]《宣和书谱》,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第101页。

[8]明·孙鑛《书画跋跋》,《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287、288页。

[9]宋•黄伯思《东观余论•法帖刊误》,《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第849页。

[10]宋•黄伯思《东观余论•法帖刊误》,《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第855页。

[11]《绛帖平》卷二,四库全书本。

[12]明•王世贞《艺苑卮言》,《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1994年,第159页。

[13]明•胡应麟《大少室山房集》卷一百八,四库全书本。

[14]清•王澍《〈淳化秘阁法帖〉考正》卷二,四库全书本。

[15]明•孙鑛《书画跋跋》,《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第944页。

[16]金•赵秉文《滏水集》卷三,四库全书本。

[17]《史记》,中华书局1963年,第2928页。

[18]《通典》卷三十四,四库全书本。

[19]《晋书》,第740、741页。

[20]《晋书》,第208页。

[21]《姑苏志》卷四十六,四库全书本。

[22]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改革出版社1996年,第2161页。

[23]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下,四库全书本。

[24]《资治通鉴》,第2145页。

[25]《晋书》,第2458页。

[26]《晋书》,第236页。

[27]《晋书》,第238页。

[28]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第164页。

[29]张金虎《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第259、260页。

[30]《晋书》,第2085页。

[31]《资冶通鉴》,第2161、2167页。

[32]《晋书》,第1757页。

[33]《晋书》,第1756页。

[34]《晋书》,第252、2102、2103页。

[35]《资治通鉴》,第2250页。

[36]《资治通鉴》,2259页。

[37]唐•张怀瓘《书断》,《法书要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240页。

[38]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三《艺苑卮言•附录二》,四库全书本。

[39]宋•黄庭坚《山谷题跋》,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第119页。

[40]《东观余论•法帖刊误》,《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第855页。

[41]祁小春《王羲之〈十七帖〉汇考》,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第232页。


张金梁,山东高密人,历史学博士。吉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评审专家。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书协副主席,吉林省民盟书画院院长。

长期从事书法教学、研究、创作工作,出版著作有《<续书史会要>补证》、《明代书法史探微》、《明代书学诠选制度研究》、《<书史会要>校正》、七卷本《中国书法史绎》卷六《反思之旅》及《张金梁书法集》、《张金梁行书<千字文>》、《优游四体—张金梁书法集》、《吉林省书画名家·张金梁卷》等。发表学术论文130余篇。获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一等奖及吉林省长白山文艺作品奖。多次担任中国书协举办的兰亭奖、全国书法展及全国书学研讨会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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