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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晗对话肖文飞:书法的话语权到我们这个时代变弱了(下)

2018年04月26日 22:05:542772人参与0

施晗对话肖文飞:书法的话语权到我们这个时代变弱了(下)

[ 本文共计9952字 · 建议阅读时间20分钟 ]

主持人:施晗 嘉宾:肖文飞

施晗:在您整个艺术道路上有一段很重要的历程,那就是您的编辑生涯,从《中国书画》到《书法》,再到《东方艺术·书法》,期间,您所涉猎的与艺术有关联的内容是纷繁多样的,无形中扩大了您的知识面,他们客观上是否也促成了您对书法的再认识?

肖文飞: 那肯定的,所有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个人的艺术都会产生一些重要的影响。我做编辑做了二十多年,在这之前,还做过科技期刊编辑;画流程图,都是工业当中的坛坛罐罐,跟石化相关的。后来到北京求学后,到《中国书画》,再到《书法》《东方艺术·书法》,这里面学到很多东西,因为编杂志和书法创作还是有差别的,一个是感性,一个是理性,通过编杂志,让我慢慢形成了一种学术的思考方式、学术规范。


施晗对话肖文飞:书法的话语权到我们这个时代变弱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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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编辑的《书法》《东方艺术·书法》.jpg主持编辑的《书法》《东方艺术·书法》

刚开始在《中国书画》的时候,接触这一块,一看后面怎么附那么多参考文献,这些有用吗?去掉!就做过这种傻事,那个时候刚刚接触,不懂嘛,对学术没有严谨的态度,没有一种敬畏的心理。别人费老劲,做了那么多参考文献,你一笔下去全勾掉了!他们所做的这些,既是学术研究的具体呈现,也为后人再去研究这些课题提供了一些线索。

施晗:做编辑是需要理性的,但另一方面,书法创作还不允许太理性,过于理性的人,是成不了书法家的,起码难成优秀书法家。

肖文飞:您这个说得很对,书法创作是一种感性,是平时的各种综合因素素养的积累集中的呈现,但是在这个背后,他其实是一种理性的学习态度。这种理性的高度,决定了你感性的高度,没有前面的理性做基础,后面的感性是没价值的,我们看江湖书法家,感不感性?很能忽悠人吧,但是那种感性有意义吗?没意义,也没价值,那是种很低层次的感性。

“寒竹偃松”联.jpg

“寒竹偃松”联

当代人写书法很多人在这里进入一个误区,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凭才气凭感觉写字,自我觉得不错。比如说一个人三十岁之前,有人夸你的字写得很有才情,你可以高兴一下,四五十岁时别人还这么表扬你,你就要脸红了,因为毕竟凭这种感觉是走不远的,还需有一种强大的理性、做学问研究的态度,去作为支撑。

我们就说乒乓球比赛吧,赛场上都是自由发挥的,球来了怎么接,都不用思考,那都是非常感性的,但是这个背后,每一个动作都是成千上万次不断重复不断练习的结果,最后才有你现场让人叹为观止的动作呈现。我们写书法也是一样,经常有神来之笔,这种神来之笔怎么来的呢?那都是有理性作为支撑的。现在很多人写字,如果没有一个理性的思路作为指导,他会陷入到一个误区,就是靠碰:今天碰出来了,明天又没有了。这样的话永远没有进步的。因为你每天都是碰,运气好的时候碰出来了,运气不好的时候碰不出来。但你以一种理性的态度去思考的话,不好的东西慢慢淘汰,好的东西会把它保留。好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不好的东西会越来越少,这样才能进步。所以严格来说,学书法写书法是做学问,只是这种学问跟考证考据相比,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呈现。

创作当中当然要感性了,您说曾翔老师理不理性,曾老师可理性了,您只看到曾老师感性的一面,没看到曾翔老师理性的一面。对好多问题的思考,曾老师都是非常理性。我那天在展厅也和曾老师聊过这些问题,其实他和刘彦湖老师形成两个极端,在创作当中,一个是理性,一个是感性;一个是冷,一个是热;冷抽象和热抽象。

从这种角度看其实刘彦湖老师也是在做一种抽象,对汉字的抽象,只是他对汉字的抽象跟曾老师走的道路不一样,曾老师更像西方的热抽象——康定斯基,刘彦湖更像冷抽象——蒙德里安。两种思路,但是背后都是要有理性作为支撑,到了一定阶段,到了一定年龄,你靠感性哪里碰得出来!你们去看黄庭坚的《廉颇蔺相如列传》,跟和氏璧有关系,那个“璧”在里面至少有三十多个,把这三十多个璧单独抽出来你分析一下,你就可以看出里面他的那种理性。他们是有套路有程式,但是不程式化,结字的原理都是一致的,都是通的。

我觉得创作一定要从理性,再到感性,这样的感性才有意义,才有价值,才有高度。我现在有时候可能理性有余,感性不足,这是我的弱点。我说曾老师您什么时候借我点胆子,让我也痛快地感性一下。

施晗:像刘正成、韩羽等一大批书法家,其实都有过文学和编辑的经历,并从中认识到了自我的价值,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肖文飞:我是这样思考这个问题的,作为一个书法人来说,我们是要具备两种能力的:一种对书法宏观的观照、把握,对整个书法史整体的一个梳理,你把这个梳理清楚了才能真正的认识到你所做的这个事情他在书法史上有什么意义,是个什么位置,在书法史的链条里面是哪个环节。有这样一个梳理才能清晰我们当代书法的发展方向、趋势,更能代表时代的特征,这是一方面的能力。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清奇》.jpg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清奇》

第二个能力就是微观的,一种动手能力,要解决一个手艺人的身份,你对工具材料的熟练掌握,要远远超出一般人,这是一个手艺人的特征。

齐白石说自己是手艺人,石开老师也说自己是手艺人。解除工具材料对表达的障碍,这是一种能力。我觉得当代很多人这种手艺人的身份解决了,字都写得很好,很漂亮,但是他缺少一种宏观的把握,即怎么样去建立自己的书法系统,宏观的观照。

在历史上明明有很多已经试错,此路不通,但因为没有这样一种宏观的观照,还老在重复一种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东西。一个是方向问题,一个是动手能力问题,所以尤其是做这个编辑,他要求我们具备对书法史宏观的观照,在这种大的视野的高度下,你才能看清楚我们这个时代书法的发展到底是一种什么状况,未来的趋势会怎么样,那么你努力的方向前进的方向会怎么样,才有一个把握一个判断。

2008年7月博士毕业和恩师薛永年先生合影.jpg

2008年7月博士毕业和恩师薛永年先生合影

很多人在这方面因为欠缺,所以做的东西要么重复,要么是没有意义的,也很难形成自己的一个面目。其实对这种宏观的观照之后,你会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找到书法的一个生长点,我看当代很厉害很优秀的书法家,其实都是找到了自己在书法上的支点,这个点不一定很广,但是一定很深入,从这里慢慢生发出自己的一些东西来。

长一辈的像王镛、石开、沃兴华等先生,后一辈的像刘彦湖、曾翔、陈忠康陈海良诸师友,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一个点。因为任何时代,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以一个人的能力想把所有点都占住,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从某个方面切入书法,从某个角度观照书法,最终形成自己的面貌,当代很多人是盲目的,他找不到这样一个点,那就只能随大流了。今天哪个获奖了就学哪个,明天哪个风格容易入展,我就学哪个,这样就会让自己很不坚定,像一个墙头草,摆来摆去。

施晗:他们还是活在当下,活在一个小圈子里,未能把自己解放出来。谈到这里,我倒突然想起如果从书法史的角度来评价您,目前为止,您主持参与的中国书法申遗项目可能是一件绕不过去的事情;能说说这里面的情况吗?您又将如何评价自己的这次工作。

肖文飞:这个书法申遗是我2008年博士毕业以后,分配到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工作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刚刚毕业,就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让我碰到这样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件,我是很幸运的。

韦应物诗句.jpg

韦应物诗句

其实中国书法谁来做,都会做得很好,只是这个机遇让我碰到了。

当时书法申遗这个任务布置下来时间很紧,前后就一个多月,要申报文本,要拍成电视解说片,等等,任务非常艰巨,而且这样一个申报文本,有严格要求,有苛刻的行文规范,内地大部分的行文方式都不适合,比如说用“打造、开创”字眼都不行,必须用最朴素的语言,把书法是什么、书法的历史、书法的现状、书法的未来等等,包括对书法做的一些保护性的工作,都要说清楚。英文就是一千个单词,中文就是七百多字,要在这么短的文字里面把它描述清楚,而且这些评委是老外,可能他们对书法根本就不了解,你用那些专业术语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懂,中医申遗也碰到这个问题。

看起来字数不多,但是这个稿改了一二十遍,写完一稿,慢慢地审,拿给那些专家学者看,把这些文字打到屏幕上,逐字逐句地改,怎么用一种最精简最准确,但又最朴实的这方式把它呈现出来,因为不说清楚别人不举手你就麻烦了,就通不过。而且当时还有一个比较急迫的问题,韩国也有书法,日本也有书法,如果我们不去申遗的话,他们申了,对于整个国家的文化尊严将是个极大的损害。

很多西方人了解书法,可能更多是从日本现代书法开始。如果让他们抢了先的话,关系到国家的面子等,所以当时的任务很艰巨,我和书法院的这些同仁们一起努力。记得那段时间正好是中秋节,自己把电话关了,在屋子里憋着把它写出来,有时候睡在办公室,加班加点,把所有的东西完成。

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开申遗大会,当时就通过了。

中国书法联合国申遗成功后在人民大会堂出席颁证仪式.jpg

中国书法联合国申遗成功后在人民大会堂出席颁证仪式

施晗:除了书法,您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肖文飞:以前书法是自己的一种业余爱好,现在变成了自己的专业或者说职业,爱好和职业结合到一块,可能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除了书法,其他的也就看看书,也没有太多的爱好。有时候想想身边的一些朋友,生活都很简单,在很多人看来,生活质量其实都不算太高的。

生活最重要,要生活得有智慧。懂生活了,也就懂书法了。书法的理,和生活万事万物的理都是相通的。

施晗:生活是一张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艺术也不会成为这草图里最重要的那部分。虽然在很多场合里,您一直给人的感觉是个不善言谈,甚至显得木讷的形象;但您与书法有关的每一步都很坚定自信,洋洋洒洒;从您主持策划的两岸书法艺术论坛、简帛书法研究论坛、晋唐楷书研究论坛,以及其他各种国内外重要书法展览活动,您总是那么倔强、勃发,认准了就做,您的执着来源于哪里?

肖文飞:这种执着可能跟湖南人的性格有关系。我自己对自己有个评价:爆发力不够,但是韧性还是有,我不跟别人较一时的长短,包括书法也是一样,这个东西更多的是长跑,而不是短跑,您可能一百米跑到我前面了,不一定一千米五千米还能跑前面。有时候就是这种韧性,认定一个事情觉得值得去做,那么就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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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中国书法院“简帛书法研究”论坛

在书法方面,不说跟传统经典比,就跟我身边这些老师辈朋友辈的比,我觉得自己都差了很多,他们给我的压力很大。有时候我觉得跟他们做朋友,跟他们做同时代的同道,是幸运的,但也是有压力的,这也促使自己要更加的努力,更加的去思考;内心当中当然还有一种不服输,但是这些最终都要靠作品说话,而不是靠嘴巴。

很多东西都是逼出来的,包括这次展览,人都是有惰性,有时候确实要找些事情把自己逼一逼。我们单位的性质让我们不坐班。有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越忙的时候您可能越出东西,越清闲的时候反而写字也不想写了,没那种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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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西湖》

我觉得曾翔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典范,您让他闲下来没事干,估计他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可能都不能呈现出来,他就是要在那种状态之下,紧张、节奏很快。这次我看他的展览钢笔画的小画,那就是开会,无聊,如果让他正儿八经的画,估计他没耐心,不一定能把它画下去,他需要那种状态。

施晗:这几年,您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杖藜书院,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初衷要办它的,是对书法的使命,还是“逼自己一把”的私心。

肖文飞:两者都有吧,一个是我对当代书法教育有自己的考虑,因为当代书法教育跟其他领域相比的话,我觉得是处于比较落后的状态。像外教方面的新东方、学而思,他们都形成了很大规模的可以复制的一种模式,利用现代化的技术手段,能够做到极致。那么书法也可能因为它的特点吧,很多还停留在小农经济时代,自己找个地方,招些学生,规模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很难再往上走。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也在探索是不是能用现代化的模式来推广书法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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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藜书院 课上合影

这里面,也碰到一些问题,很多人讲书法讲的玄之又玄,让普通爱好者望而却步,讲笔法讲结构讲的天花乱坠,摸不着头脑,太虚,所以我就想是不是在教学理念方面能够以一种接地气的,用最朴素的语言,比如跟我们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的联系,把书法的道理能够说清楚,让普通大众能够解除对书法的恐惧心理——原来书法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深不可测,还是有路径可循,对于普通爱好者他还是能找到一个进入经典的门径。

历史上关于笔法的论述,在古代典籍中都跟金庸武侠小说差不多,把笔法描述的神乎其神,玄而又玄,好像靠一般人的智力、精力很难探寻到书法的奥妙。什么钟繇盗墓、蔡邕神授等,这样的故事太多了,都具有很强烈的魔幻色彩,用神话的方式表达古人对神秘笔法的渴望,觉得这个东西太难了,事实上是这样吗?如果我们真的用一种理性的方式去追溯到书法的原点的时候,会发现它不是那么回事。

“唐碑汉石” 联.jpg

“唐碑汉石” 联

我从2012年开始在清华美院高研班做书法教育,积累了一些经验,而且这些经验在教学过程中间也得到检验,觉得还是可行的,也是有效的。所以我就在想,在书法的教育上做一些开拓性的尝试,比单纯的当个书法家可能更有意义和价值。

施晗:书院在古代社会,作为儒家的道场,与佛道的寺庙、宫观并立、对应,成为最有中华文明特色的文化教育机构。而您主持的杖藜书院,就目前来看,仅仅还是作为书法的教学场所,并未秉承传统的书院职能,您是如何理解书院文化在当代的意义,又是如何来定位杖藜书院未来的走向。

肖文飞:关于书院的命名,当代很多人是把“书”狭隘化了,古代的书不是直指书法,他是一个更宽泛的,四书五经、传统典籍等,读书学习的地方。当然我们刚开始起步,书法可以代表传统文化核心的一部分。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可以由书法慢慢的往其他领域扩展,跟传统文化的结合,但是看自己能力,一步一步尽力吧。

施晗:这里还有个可怕的现象,大多数书院经营到最后,都变成了名利场,您从一个书法研究者和创作者,走向书院的经营者,个中势必夹杂着企业化的商业运营,您是否能够摆脱这种利欲的诱惑,回到他人眼中原先的书家形象呢。

肖文飞:我的初衷是把它做的纯粹,而且在我们书院学习的这些学生,他们都是挺轻松的。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团队要走的更远,必须要有一个学术理念作为支撑,没有这样的支撑会很容易走偏,而且也走的不远,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在整个书院教学体系里面,书法就是老大,在这个前提之下,我跟同学之间都是平等的,我们是本着一种求真、探索探寻真理的态度来对待书法,所以在我们的学习当中,抛弃了很多功利性的东西。

全国书法公益讲座.jpg

全国书法公益讲座

我们跟学员之间的交流更多的像朋友,我也不想学员能给我带来什么,很纯粹的一种学术的探讨、交流。

当然也碰到很多问题,书院要生存,涉及到经营、营销,这也正是我们书院面临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怎么让二者兼顾,坚持我们的学术、教学理念,又能够让大家在这个平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人生意义,同时又能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让自己在社会上活得有尊严,这些都是我们需要解决的。

施晗:现在很多人在强调书法是一门独立的艺术,但另一方面,又强调书法家的文化人身份,对于文化人的考量,是站在中国人文共性的角度上,对自我的一种高度要求。您觉得自己达到这种要求了吗?如何达到呢。

肖文飞:我觉得我离这个要求还挺远的。其实我也讲过怎么给书法家定位,书法家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我觉得一个合格的书法家,他必须是三重身份的合体:

第一个就是手艺人,手艺不过关,对工具材料掌握不熟练的话,不能解除工具材料对表达的障碍的话,那就无从谈其他的。先要做好一个手艺人。

第二个,我们对书法的学习,以书写汉字为对象,汉字也是书法的载体,所以涉及到对造型的研究,一方面怎么样能够让造型符合我们的视觉审美,另一个方面让造型怎么样符合文化审美。这两者有差异,视觉什么是比较初级的,一看这个字好坏,谁都可以发表看法,生理方面的反应,比如对黄金分割方面的认识。还有一个就是造型的文化审美,这里面涉及到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前面讲过的汉字,它作为传统文化的结晶,怎么样在处理造型的时候能符合我们的传统文化,传统美学这样的一个思路,很多人其实在这个造型方面,在文化的审美方面进入到误区,或更偏重西方的,或偏重小情小趣的东西,没有把文化内涵的东西在他的造型当中体现出来,这个其实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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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心画竹题记》一则

第三个,就是文化人的身份。为什么要强调书法家文化人的身份呢,因为任何一种艺术它不是孤立存在的,它都是整个社会经济、文化、政治等其他领域在书法里面的反映,或者是书法领域对其他领域的回应,我们看到每个经典作品背后,从甲骨文到金文到帖学二王到苏东坡等等,背后都是以文化作为支撑的。有没有文化,选择和判断是会产生很大差别的。

到展厅去看展览,去翻作品集,这个人写的很有趣味性,这也是当代人非常喜欢玩的趣味,但是这种趣味有时候是一种小情小趣,很容易过时,没有长久的生命力,就像时尚的东西,这一页翻过去了就过去了,很容易被遗忘。文化是一个民族几千年来共性的积淀,时代不同,会有些变化,但总体来说是稳定的、传承有序的,如果能够跟文化产生关联,能够依托文化这个大脉,作品就取得了一种超越时空的生命力。

为什么一千年来王羲之的字大家都觉得好,唐太宗那个时代觉得好,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还觉得好,到了一两千年后还觉得好,为什么?王羲之的书法表现了传统文化当中审美的最高理想最高境界。苏东坡的字也是这样,文人气等等。包括颜真卿的字,我们一看就是堂堂正正的庙堂之气,儒家的典范,都是跟文化有关。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自信,我的书法一百年后还能看懂,像陆俨少,他虽然画画,但是他对自己的书法也很自信,他就说我的书法能传五百年,他为什么有这个自信,因为他的艺术是从文化里面生发出来的,他依托这个文化背景,后人来解读,有一个共同的依据。这也就是为什么要强调书法家文化人的身份。

和王镛、何应辉、胡抗美、沃兴华诸位先生在四川大学看宝贝.jpg

和王镛、何应辉、胡抗美、沃兴华诸位先生在四川大学看宝贝

施晗:一个人不论学问多高,修养多好,最终都要通过笔端落实到纸面上,一旦这种落笔成书有了文化的嫁接,是否也就演变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书卷气呢?

肖文飞:基本可以这样理解。很多人作品中之所以缺乏书卷气,满是媚俗、粗痞,就是因为没有把我前面所说的那三重身份解决好,有的人很有文化,大学教授,诗书万卷,但是他没有解决手艺人的身份,笔下呈现不出来。而有的人解决了手艺人的身份,但缺少造型的想象力,最终只能沦为写字匠。我们看历史上的这些大师们,为什么能够成为大师,他们的作品为什么能够成为经典,他们在造型的想象力方面超越了一般人,葆有独具的书卷气,就是因为他是这三重身份的合体。

施晗:现在书法界有一个问题,就是模仿成风——我们提倡回归传统,后来所有人把这种回归理解成了模仿甚至抄袭。像全国性的展览,有时会因为某件获奖作品取法了古代某个书家风格,以致后来的各种展览就出现了千篇一律的面貌,而且还继续获奖,您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肖文飞: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吧,第一个就是评委层面的原因,评委对书法审美的认识层次不够,他评出来的作品水平可想而知。这样评出来的作品可能又会误导很多人。

临米芾手札.jpg

米芾手札

第二方面,对于作者来说,他本身就没建立起自己一个坚实、庞大、正确的一个书法系统,很多方向他把握不了,没有在书法上找到自己的一个根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所以他很容易就会变成墙头草。

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就是,对经典的学习,怎么样从理的层面去学习。很多人从临摹到创作转换不过来,应为这个理不通,一味的模仿。

我昨天去潍坊参加寸耕堂师生书法展,王镛老师的学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目,我们更多的是学古人的思想,或老师的思想,而不是简单的学老师的面目。比如我们学二王,学米芾,学苏东坡,他们的观念和理念,更多的从理的角度去梳理,理通了转换起来难度不大,盲目的去学某种风格、面目,会陷入到误区,因为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人生阅历不一样,知识结构不一样,这些都会影响您的判断。所以我们对经典的学习就是通过对个案的研究去掌握书法的共性,最后再用自己的方式把这种共性呈现出来。

这样一个时代其实我们面临着很多选择,有的人可能从文化的角度来阐释书法,有的人可能从艺术的角度,有的人从视觉的角度等等,我觉得都未尝不可。我们每个人都是唯一的,千差万别的,如果你在哪个领域在哪个方面比较敏感,你就可以往那个方面深入。比如我对视觉非常敏感,对造型非常敏感,那你可以往这方面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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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当题画

我把当代书法归了三个类型,从60年代书家中选了三个代表。第一个代表是陈忠康,他是当代帖学的一个高峰,他对书法的学习方式,基本上是按照传统的慢慢学习,加上自己的修养,提高自己的技术能力,最终达到人书俱老,这是一种传统的模式。第二个代表刘彦湖老师,他是在更大范围里对书法的融合,书法跟设计、书法跟建筑这样一种融合,跨界,他既有传统经典元素,更有对现代其他领域的关注,把它融合。还有一个就是邵岩,他又是另外一种,现代书法,一方面,他在探索书法的汉字边缘,看他的现代书法都是可以识别的汉字,在跨出去又不跨出去的边界上,极限到底在哪里?另一方面,探索书写工具的边界,我们都是拿毛笔写字吧,他尝试用注射器。我觉得这三个人代表了当代书法的三个方向。

就看您的视野有多大,对于很多人,他的书法可能就是帖学一路,一涉及到碑学可能就看不懂了;有的人对传统书法能看懂,对现代书法可能看不懂了。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所建立的书法系统来做判断,因为系统不同,有大有小,分歧也因此产生了。我们在这个时代如果能建立一个更广阔的书法系统,对现在书法的现状就会很释然了,很多东西也就能理解了。

施晗:作为传统书法的最主要的参与者——文人士大夫阶层已经不复存在,书法已从先前的精英艺术转变为当代社会的大众艺术;曾把“真善美”作为最基本要求的人文价值观,而今却成为最高标准,这无形中导致了整个社会人格体系的滑落。艺术介入当代生活的能力也已经无可挽救地被削弱。您认为未来书法的发展将有怎样的可能性?作为一个书法实践者和教育者,您又将做出怎样的努力。

肖文飞:这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文人士大夫对书法的影响其实挺大的,在传统社会,书法之所以有那么高的地位,都是因为文人士大夫的参与,因为他们是那个时代最精英的分子,他们有话语权,他们倡导的审美趣味可以一呼百应,而且很多艺术领域正是因为有文人士大夫的参与,它的地位才慢慢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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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亭萧寺” 联

宋代以前绘画的地位并不高,宋以后文人画的兴起,以苏东坡为代表参与倡导,地位才慢慢提高。篆刻也是这样,我们现在认为为秦汉篆刻的艺术性很强,那都是后人赋予给它的。在当时,就是工匠之艺,艺术的自觉不是很强,篆刻地位的提高也是在宋元以后,文人精英分子的参与。所以我们这个时代书法确实有点边缘化,它跟参与的人有很大的关联性,其实在传统社会,书法是有很多附加的元素在里面,附加书法以外的,伦理的道德的人格的文学的,正是因为附加的这些元素,让书法变得这样厚重,让书法如此有魅力,但是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东西您想加是加不进去了。

比如你前面提到的书法的书卷气,作为个体,您可以加上自身的修养,呈现出这种气息,想加其实也很难啊,因为你根本就达不到古人的高度,包括文学性,好多老师都提倡要写自己的内容,写自己的诗词,对个体来说,这种努力无可厚非,但从整个时代来说,诗的高峰就在唐代,词的高峰就在宋代,没办法,你再怎么写,顶多也就是个打油诗,很多东西都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书法回归到了本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吧。在传统社会书法承载那么多的功能,在我们这个时代都不能承载了。当代书法呈现出这么多面目,其实是在探索出路。一种是基于书法核心之外的突围,比如“学院派书法”,“书法主义”,把书法作为一种元素,用书法去说别的事情;还有一种就是书法内部的突围,像王镛、沃兴华、曾翔、刘彦湖等老师们,在坚守书法核心的同时,把传统书法中符合当代审美的元素提炼出来,借鉴其他领域的元素,强调跨界,跟绘画跟建筑跟设计的跨界和融合。

采访周汝昌先生.jpg

采访周汝昌先生

伊秉绶在我们这个时代为什么卖的那么好,一个四尺对开的作品能够卖到两千多万,还是几年前的价格,因为他就符合我们时代的审美,它里面有很多设计的元素。

施晗:人总是在纷繁的现实里,慢慢设计生活的意义,即使作为普通人的存在,可能您还是在根据艺术的理想法则来编织自己的生活,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境界吧。生活是一种沉重,艺术却并不轻松。

肖文飞:艺术最终还是要回归生活。这么多年后慢慢发现,生活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之上,对自己当下状态的真实呈现。

——

肖文飞简介:

湖南嘉禾人,1968年生,现任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学术部主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学博士,清华美院书画高研班书法工作室导师。中国书法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活动的主要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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