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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晗对话肖文飞:书法的话语权到我们这个时代变弱了(上)

2018年04月26日 22:15:462899人参与0

 施晗对话肖文飞:书法的话语权到我们这个时代变弱了(上)

[ 本文共计9852字 · 建议阅读时间19分钟 ]

主持人:施晗   嘉宾:肖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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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文飞先生


施晗对话肖文飞:书法的话语权到我们这个时代变弱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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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晗:这几年您一直在致力于书法教育,突然要在中国美术馆办个展,让我有点意外,而且您的展览名字叫“轻与重”,这立马让我想到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中有句名言:“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不知道您的这个展览是否与之有某种暗合,又或者您有另外想要表达的意思?

肖文飞:米兰·昆德拉的这本书我看过。最早的时候我是想做一个文学青年,高中、大学,包括大学刚毕业那几年,我写了很多的诗歌,还有小说。这个路为什么后来就断了呢?这里面有些故事。当时我写了篇小说,投稿到《湖南文学》,然后石沉大海。过了可能半年,我就在《中山》杂志上,看到那个编辑,按照我之前投的那篇文章的思路,他自己写了篇小说,这个人现在好像还是省作协副主席呢。当时也没有追究的意识。


其实文学这条路也是挺难的,后来我更多的精力就放在书法上了。大学三年级时闹学潮,研究生考试中断,实行推荐制,我们班推荐了两人,我是其中一个。我学的主专业是理科,我对理科兴趣不大,最后就放弃了。


当时我订阅了大量的文学杂志,《中山》《收获》,还有《外国文学》等等,我都挺关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很多作家我都能如数家珍,那时候毕飞宇好像还刚出道,像格非、余华啦,还有苏童、于坚、韩东等,都挺活跃,于坚、韩东他们还捣鼓了一个“他们文学社”,我还有他们自印的社刊,像“火车像火车一样开着”这样的句子对我影响挺大的。


人想做的事情太多,我最后还是给自己定位于书法了,因为从小就喜欢。



初三作文竞赛所得奖品《唐诗三百首》


这个展览其实有很多题目可选,我为什么选择“轻与重”?当然有米兰·昆德拉对我的启发,但是我更多的是想追问这样一个问题:在书法中,笔毫之轻如何承载生命之重?为什么毛笔这么一个小东西,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玩得不亦乐乎,乐此不疲?耗在里面,穷其一生,意义到底在哪里?这样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想清楚的话,很难在书法的道路上走下去,尤其当今这个时代,诱惑太多。


明代黄道周曾说,学书是做学问的七八乘事,不要太过关心。说是这样说,但是对于古人,只要是有点文化,即使不把它当成一种艺术追求,也是要天天和毛笔打交道的。可以说书法跟他们日常生活联系是最密切的,不管是从实用的角度还是艺术的角度,没有哪一门艺术能像书法这样深入到中国人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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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旷达》



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就不一样了,书法的实用性没有了,不拿毛笔写字照样能生活得很好,同样付出了这么多,如果在别的领域,可能取得的成效还会更大。那么我为什么要专注于书法,愿意把这不到百年的生命,寄托在这一寸左右的毫管?!确实要想清楚,不然真的很难很难走下去。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一种追问吧,对于书法,对于生命。


施晗:其实如您刚刚所表述,书法最终就是关乎人的问题,您是通过它来表达对生命的追问!那我是否也可以理解,书法的工具和书写的过程都应该是轻的,但当它成为文字,成为文章,融入书者的态度和精神的内涵,并将之揉进线条里,是否就成为书法艺术之“重”了呢?这里面包含着很多的哲学问题。


肖文飞:书法可以折射出中国人对自然、社会、宇宙,包括生命的一种认识。以小见大是中国人认知事物的方式,最后上升为形而上高度的哲学问题,无不都是从日常生活当中的一点一滴慢慢提炼出来的。由“器”进而 “技”,进而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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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下林间”联



宋人强调“格物致知”。“格物”,通过对“物”的特性的充分了解,去达到对与此相关事物的理解。毛笔是一个小“器”,但对于书法人来说,如果能把毛笔这样一个小“器”的物性“格”通了,那么对自然、社会、宇宙包括对生命的很多体悟认知,也就蕴含了其中。庄子所说“道在瓦瓮”、“道在屎溺”,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庄子》里面就有很多这样“技近乎道”的这样一些典范,比如“庖丁解牛”、“运斤成风”,一个屠夫,一个斫匠,都能进入“技近乎道”的境界。


在这样一种思维方式下,“小”就是“大”,“轻”就是“重”。


施晗:好像您在高中二年级时,就对书法产生了兴趣,那时候还伴随着诗歌、小说的写作,今天看来,您会如何评价那段日子,它给您如今的书法创作带来的又是什么呢?


肖文飞:我的高中时代,可能书法热还刚刚有点苗头,也没什么书法兴趣班之类的。我的经历,跟我之前采访过的胡抗美、李胜洪这些老师差不多,小时候作业写很漂亮,字写得很好,老师经常拿我们的作业作为典范,“这位同学的字写得非常好!以后可以成为一个书法家,你们要向他多多学习。”就是这样一种鼓励,在我内心埋下了一颗当书法家的种子。


人这一生就是各种可能性慢慢缩小的一个过程:刚生下来,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今后无所不能,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可选择的范围越来越小,可能就只适合专注做某一件事情了,我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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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手札


从小的时候开始,我的心气就很高,无知无畏嘛。世界上谁最厉害?牛顿,那我要做牛顿;后来又觉得爱因斯坦更厉害,那就做爱因斯坦。说是挫败也好,是人生的智慧也好,后来觉得当个书法家也是很不错的事情。那是一段瞎猫乱撞的青春,很多事情的发展在那时已经埋下了根由,不可逆转。


施晗:那时候是不是还有这种“榜样”意识流的影响在里面,无形当中引领了您对书法的追求。


肖文飞:那个时候对书法根本不了解,就是凭着一种兴趣爱好和老师的鼓励。也不知道还有宣纸一说,就拿着报纸瞎画。字帖资料也很少的,最早的一本字帖是舒同的,还学过韩绍玉,你们可能都不知道,过世的比较早了,然后看到柳公权的《玄秘塔》,心想着如果能把字写成这样,一辈子就满足了。高中对书法的学习还是不自觉的。


到了大学,各种社团活动比较活跃,有书法协会就报了名,当时的协会会长看了我的字觉得很不错,说:“你到我们协会来,给您封个什么官吧!”然后就给我封了个副会长,高兴得不得了,慢慢地跟当地的书法专业圈接触,知道了书法的套路,学了不少东西。知道宣纸是什么了,周末到文房四宝店拎回几张宣纸,在宿舍里写写,感觉非常快乐与满足。


施晗:您前面也提到黄道周的一句话:“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但您曾在文章中多次提出,自己将“把一生托付于管毫,从而坚定前行。”您对书法这门“七八乘的学问”是如何理解的,又是如何来用这门学问跟古人对话的。

 

肖文飞:其实书法到最后,也是一门学问,真正深入进去,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所以为什么历史上对书法家提出了那么多那么高的要求,比其他艺术领域更多更高。作为一个书法家,你要懂文学,还要懂哲学,最好还要懂点音乐,等等。书法到最后其实就是你这个人,用书法这样一种艺术样式把你这个人呈现出来,有句话叫“把自己放在纸上”,在传统社会,书法就是人格外化的结果。当然,不是你有了文化,或者你今天读了一首唐诗,就能马上在书法作品当中体现出来,而是文化改变人,人的选择和判断都会随之发生变化,这些都会在你的作品中呈现。


很多人谈书法,脱离书法本身地说什么道、宇宙、阴阳之类,那样太玄了,但如果你真正能进入到书法,确实是能从作品当中感知到这样一些哲学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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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观沧海》


比如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这种东西怎么在书法当中得到呈现呢,很多人都把它说的太虚。我理解的就很直接:毛笔,作为我们日常书写的其中一个工具,它有它的物性,它是一个客观对象,就是自然的东西。如果我们通过书写,去体会怎么样不违背毛笔的笔性去书写,那就是体道悟道的一个过程。说大了它是道,说小了它就是个理,就是万事万物运行的一种规律。所以赵孟頫说得挺好,“用笔千古不易”。他其实不是指的某种具体的笔法,而是毛笔作为一个“物”,一个客观对象,它的规律是千古不变的。



赵孟頫作为书画各方面都顶尖的一个高手,他对书法绘画的这样一种感知,我觉得他肯定是通过深思熟虑才得出这样一句“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相传”的话。后面这句大家好像没有什么歧义,就是前面那句,千古不变的东西,那就应该是毛笔的笔性嘛。王羲之拿毛笔写字,到颜真卿苏东坡再到王铎,都是拿毛笔写字,不易的东西,就是毛笔的这样一个规律,都是他们必须遵循的。


我们经常说:与古人对话。当我们看到古人的经典作品,怎么和古人对话呢?没有别的渠道,毛笔就是我们对话的一个媒介,当你某一笔跟古人合到一块儿了,那时候你会非常激动。就是我之前所说的,宋人的“格物”,我们和古人都同样理解到这样一个层面的东西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个时候,我们才和古人建立这样一种对话的基础。不然,穿越时空?经过了几千年几百年,他们只留下了这样一些作品,我们只能通过那些笔触,那些节奏的变化,通过他对毛笔这样一个工具的合理运用,充分的在作品当中呈现出来,我觉得这就是之前说的“道法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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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兴华老师到肖文飞工作单位来交流


到最后,你说我们拿毛笔写字是个什么目的呢?毛笔它只是一个工具,我们所有的训练,最终就是要解除这些工具材料对我们表达的障碍。我觉得这个很重要,当代很多人都把这个忽略了,都在强调什么创新。其实我觉得创新,还是要在不违背工具材料和笔性这样一种前提之下。我这讲的只是笔,那么还有造型方面,并不就是凭空的,还是会根据工具材料的改变来。比如说邓石如,通过正常的书写去呈现秦汉的那种苍茫浑厚大气的篆隶传统,他就是通过工具材料的改变,一个是羊毫,一个是生宣。创新可不是你闭着眼睛,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的,有很多方面的因素才促成的。


施晗:是的,所谓“用笔千古不易”,绝不单单指笔法的问题,还包含纸墨等工具,乃至毛笔背后的人文意义。


肖文飞:毛笔相对于众多的书写工具来说,它应该算是最难,比起硬笔、画油画的排笔,要难得多,那中国人为什么愿意拿毛笔这么难的工具写字呢?这里面还包含了很多丰富的变化,提按顿挫,中侧转换等等,导致了我们书写节奏的一些变化,这样就逐渐构成了一个很复杂的关系。这种关系其实把中国哲学里面的很多东西,包括阴阳都涵盖了进来,说它小也小,说它大也是非常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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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农《冬心画梅题记》


施晗:您是永和书社的元老社员,也是中国的第一批书法网民,您觉得社团和网络这两个平台都对您有哪些影响?



肖文飞:这个影响太大了,很多社员有今天的成绩,与永和书社都是分不开的。永和书社当时在网络上非常活跃,也是中国书法网第一个入驻的民间书法社团。1990年参加工作之后,逐渐在岳阳接触社会上的书法圈子,碰到了跟我年龄相仿又志同道合的一些朋友。我们就想,是不是可以组建一个集体,大家一块来探讨书法学习书法。



一个人写书法是很孤独的,会显得不合群,尤其在当时的单位,可能别人会把你当成一个异类。但是当你有了一个书法群体之后,比如两周聚会一次,搞一个专题学习,大家就会感到有这样一个团体的支持,背后有一种推力在推着你往前走。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集合大家的智慧,在这条书法的道路上前行,这样的力量更强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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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永和七子展览


当时我们最初的发起者是7个人,正式成立的话,可能是1999年。之前也陆陆续续有一些活动,也在网络上发帖,搞类似拍卖这样的活动,当时网络拍卖还是雏形,我们就是想筹集一点资金办展览。在岳阳、长沙都办过展览,影响还挺大。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团队吧,现在走出来不少人。


当初成立书社,很多人还有不少疑问,“你们搞这样一个社团,能走多远啊?”因为社会上这种社团太多了,如果没有一个共同的理念,或者没有一个学术思想作为指导的话,很多都是成立之日就是灭亡之日。那么永和书社在这方面,我觉得还是做得比较成功吧。当时也都才二三十岁,在当地也没什么影响力,但是经过这么一二十年,大家慢慢就从岳阳走出来了,现在有到北京来发展的,我、王祥北、晏晓斐,还有到长沙的,到国外的,通过这样一个平台,大家都成长了。


现在的永和书社,省书协主席有两位,市书协主席副主席那基本就是我们永和的,还出了不少书法博士、硕士。通过自己的作品不断提升,在地方上都成了代表,拥有自己的话语权了。我们的人生都因为书法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以前可能就是业余爱好状态,现在变成了自己的专业;以前可能就是个下岗工人,现在成了高校的老师等等。通过书法,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慢慢换了一种活法。



施晗:您刚提到一个关于专业与非专业书法家的定义,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如何来区分?


肖文飞:专职书法家、专职画家,都是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才有的。传统社会里,明代中后期,已经有职业书画家的“实”,但还是不愿背负这样一个“名”,都不愿意以专业的书画家自居,说是职业书画家,会认为是在贬低他,很多人更愿意以业余的身份来介入到书法绘画当中,虽然他们的水准有了。书法、绘画跟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就是人的一种状态的呈现,人格外化的一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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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田画跋


在那个时代,他们很多东西都是顺带的,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艺术家了,像董其昌、石涛他们,更自豪于他们的业余身份,不带功利性质的,也许因而更能把握艺术的本质核心。这个也正是中国书画一个很重要的特征。


在当代,要说论书法绘画水平,不一定所谓专业的就比非专业的强。像我这样一个理科出身的人半路出家,考上书法博士,这在其他领域可能很难想象,但是在书法领域很多,比如说从学数学、物理,还有水利专业转过来的等等。



施晗:我还发现个有意思的现象,听说您在考取了中央美院王镛老师的博士生后开始研究帖学,而读博士前,您却在碑学上下了很大功夫,这与很多人“先帖后碑”的路子正好相反,怎么会有如此的思考?


肖文飞:我之前的学习状态,跟专业的学习状态不一样。当代书法学习有两条路子,一种就是像我之前那样,凭着自己的爱好,在社会上以赛带练,一上来就是搞创作,然后参加各种展览,这样一种状态可能也是当代大多数书法人的状态,他们没有受过科班的专业训练,就是凭自己的喜好,我喜欢什么东西就去学什么东西,没有那么多顾忌,都可以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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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论文答辩通过后与导师同学合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沃兴华、陈国斌、张羽翔老师都到湖南讲过课,我都听过,也受他们影响非常大。像沃老师,从一个更大的书法传统的范围来认识书法,超越二王,二王之外有书嘛。他从碑的角度切入书法,这样一种思路对我影响挺大的;他在湖南省博物馆搞了一个讲座,当时,他还没有出过作品集,他给我们看的是作品复印件,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太震撼了,书法还能这样写,这么有张力!


我觉得沃老师在那个时代最有创造性,最有活力。包括我看到孙伯翔老先生在八十年代写的那个碑的东西,也是在成熟与不成熟之间,这个时候是最有魅力的,有一些很意外惊喜的东西,还没有程式化。


我们可以从书法当中感受到很多,比如说线条围构起来的空白。当代审视书法其实是有变化的,看书法的角度是跟以前不一样了。第一个变化是宏观上面的,怎么理解?以前我们审视书法都是局限书法之内,比如说书法史的书写,都是按年代、按书体的演变,是纵向的历史的一个线索,那么到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线索我觉得已经远远不够了,还要加上个横向的线索,我们还要跟其他当代艺术,比如绘画、设计、建筑、雕塑,甚至还有音乐等等并置来考量书法。只有在这个纵横之间,才能给当代书法做一个准确的定位。

2015年在北京杏坛美术馆举办个展与嘉宾合影.jpg


2015年在北京杏坛美术馆举办个展与嘉宾合影


现在很多做得好的书法家,像曾翔刘彦湖老师,他们都是有这样一个横向坐标的。包括王镛老师,其实潜意识里面也是有的,只是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所以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如果关起门来看书法的话,是已经远远不够了,自娱自乐,太狭隘了。


为什么书法的话语权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变弱了?因为不能对其他领域产生影响。在传统社会是不一样的,书法对其他艺术的辐射影响力很大。我们这个时代,在很多人眼里,搞书法已经是在没落的边缘了。



我在中央美院读博士的时候,我的舍友就是搞设计的,我和他聊过书法,他说,“你们传统书法很好啊,给我们搞设计的提供了很多宝贵的资源和借鉴。但是你们当代书法,不论创作还是理论,对其他领域提供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

2008年7月博士毕业和恩师王镛先生合影.jpg


2008年7月博士毕业和恩师王镛先生合影


其实书法理论就更落后啦,当代书法圈都还在讨论“美与丑”,这个人家多少年前就讨论过了,结果现在普通大众还在折腾什么“丑书”之类的。我觉得视野真的要变开阔,不能停留在自留地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施晗:还有一个微观的,也是由上面这个话题引出来的,以前对书法尤其是对结构的审美,我们可能就停留在“这个字写得很好看,这个字写得很齐,造型很生动”这样一种表象的理解,但到今天,我们是否要跨进一步来认识。


肖文飞:邱振中先生提出的一个观点,可能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原来是把字作为一个造型审美的最小研究对象,现在则要进入到更灵敏、更微小的单元里面。怎么理解呢?要去看书法点、线围起来的这么一个空间布白,字内空间的意味性,经典作品当中我们会找到很多这样的东西。原来我们看书法,都是通过黑去看书法,其实反过来说,就是计白当黑,从白的地方去看黑。从这样的一种角度去看书法的话,我们就可以突然一下子眼前一亮。如果单把汉字作为去欣赏书法的最小单元的话,建立不起来跟其他相关艺术的一种联系,而当你进入到内部的空间的话,就会发现跟绘画、设计、建筑等等就有了很多的联系,很多东西一下子就打通了。原来其他东西具有的东西,书法本身也具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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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咏史》一首


如果有这样一个思路的话,我们在书法上就可以做到进退自如了。进,我们可以进入到现代抽象艺术等等;退,我们同样可以回归到传统经典。因为这样一些要素也是传统经典书法作品当中具备的,必须具备的。我们看那些经典作品中围构起来的空间布白,真的是太妙了!是真正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传统哲学的。



中国的艺术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和而不同。前提是先要“和”,在和的基础上再来求一些变化。不能一开始上来就是一种破坏性的东西,它不符合中国书法传统的审美。包括后来很多做现代书法的人,也是容易进入到这样一个误区。中国有这样好的内白空间,我们为什么不用呢?因为这样的难度更大,古人可能已经做到极致了,今人很难超越了。但是我们可以把很多东西提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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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日本参加学术交流活动


西方人的理念我们可以用,但是还是要有中国的元素在。现在有个问题,很多人对书法的探讨,一张口就是“作为视觉艺术的书法”,我其实挺反对这样一种说法,把书法等同于视觉艺术,那书法存在的依据在哪里呢?那种写的精神在哪里呢?书法是时间性、空间性二者完美的统一,表现了中国人对时间、空间的一种感知和体验。



书法的空间性和其他视觉艺术是相同的,时间性跟其他视觉艺术是不一样的,而这个才是书法的核心和根本。可以强化书法的空间性,尤其是我们这个读图时代,展览时代,强调这种视觉冲击力,这个无可厚非,但是得有底线,不能把时间的因素去掉啊。时间性去掉了,我们就不叫写字,叫描字画字了,就相当于向其他视觉艺术投降了。


施晗:当年熊秉明先生提出“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其实他并不全是强调个体的艺术的书写,也隐含了背后的历史意义和社会意义。


肖文飞:所以说,这个东西很重要。书法家和艺术家可能有交集的地方,但是这二者可能还是有差别的。单纯强调书法的视觉冲击力,违背了书法的核心东西,包括字的造型,夸张变形也是有个度的。那么多的中国汉字,首先我们要建立一种对汉字的尊重、敬畏的前提下,去改造它。当代很多人则是很随便地去改造汉字,使之变得丑、怪、不合理,极度不尊重汉字。汉字对造型的约束,就像风筝一样,有根线要扯着你,飞得再高也要扯着你,但当你这根线断了的时候,那风筝肯定就要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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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淄博云龙美术馆个展开幕式现场


很多搞现代书法的,他们老想摆脱汉字的束缚,一旦真的摆脱汉字的束缚,其实变的花样反倒非常少了,变来变去就是那么几种,很容易重样。而中国汉字,有几万个造型,给你提供了多少可能性!《康熙字典》里,八九万字可供你改造变形,为什么要舍弃这些,自己盲目的去臆想去琢磨出一些很怪的东西呢?


关于对书法的评价,其实有几种判断。有人说是“凝固的音乐”,还有一个“流动的建筑”,这都说明书法就是空间性和时间性的完美结合,我们舍弃哪个要素都不行。当代书法很多也强调夸张变形,是以弱化书法的时间性为前提的,摆字,变成了设计字,最后是违背了书法的初衷。


写的精神其实是很重要的,就是在写的过程当中通过轻重缓急,通过节奏的变换、浓淡枯湿,把自己放进去了,表达自己的情感。如果舍弃了这些东西,那么书法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呢?写的精神不但贯穿于书法,也贯穿于绘画。


古人不愿意说自己是“画竹、画兰、画梅”,而说自己是“写竹、写兰、写梅”,可见这个“写”是非常重要的。写,是中国书法、绘画,跟西方绘画很重要的一个区别,从来没有说西方人“写一幅油画”,没有。写,也表现了中国书法、绘画最核心本质的东西就是笔墨。没有写,就没有笔墨。中国人为什么那么讲究工具材料,好的毛笔、老纸、老墨、好砚,都是围绕这个“写”的精神,围绕怎么样把自己内心的情绪与情感,去呈现得更准确,更微妙,更细腻,表现出中国人对时空的一种独特感受。


施晗:当然,我们围绕“写”的精神,去学习古人,并不是要去跟古人一较高低,不是要去写出跟古人一模一样的作品,甚至以此作为衡量一个艺术家水平高低的标尺。诚如齐剑南老师在他个展序言中说的一句话:“吃鸡肉是为了长身体,而不是为了长鸡肉。”从您的作品中,我们就很少看到这种“鸡肉”的存在,古人很多的招式、手法好像在您作品中的痕迹并不那么明显,但我们又能隐约觉出它的传统意味来——不失法度,格调古雅。您是如何促成了自己今天作品面目的出现,在艺术的审美上您又有何种追求和自我笔墨的语言表达?


肖文飞:审美和趣味的变化,随着人生阅历和年龄的增长,对事物的一些看法也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年轻时候可能喜欢那种比较张扬的、激情澎湃的;到现在的话,可能更多喜欢和强调一种内敛的、有内涵的东西。刚才您也提到,就是我的作品为什么会有现在这样一种面貌,也看不出出处,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其实我对书法的理解,是从一个“理”的角度,包括我在教学上面也说“学书循理,回归常识”。


我们对经典的学习,其实用两句话就可以概括,比如我们学习二王、颜真卿、苏东坡等等,都是对个案的研究,然后通过对这些个案的研究,把书法当中共性的东西提炼出来。我是打破碑帖的界限,打破书体的界限,打破某家某派的界限,去把他们共性的东西拎出来。


一个就是赵孟頫提出的“用笔千古不易”,还有一个就是不同时代的人对结构的认识和理解。比如说您刚刚提到的高古,这样一种气息在结构上是怎么呈现的?这些东西都值得我们去探讨。慢慢去追问,去推。最后的创作是什么呢?就是用我个性的东西把那些共性的东西呈现出来,比如说我理解的二王、颜真卿等等是怎样的。所以有人说我的作品当中好像看不出来路,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有,其实就是把“理”的东西都融到一块了,不是某家某派,也不是某碑某帖,就是通过自己的理解把那些东西提炼、整合,最终形成自己的面目。



施晗:您一直在强调“学书循理”,如何来理解这个“理”。


肖文飞:“理”跟“法”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关系,我们今天很多老师教学生写字,“你看,这一笔要这样写。”这是教学生一个“法”的东西,教你怎么写。那为什么要这样写呢?这就是“理”。如果只知道“法”而不明“理”,那么这个法就很容易变成一个僵化的教条,变成束缚你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条条框框。这样的现象比比皆是。


其实“法”是建立在“理”的基础之上的,只是后来的人光记住了法,而忘了理,那么这个法就变成了一个死的东西。当你真正明“理”之后,通过对“理”的合理利用,是可以变的,我的教学思考,也是建立在这种“理”的基础之上的,这个“理”说大了其实就是“道”了,一种规律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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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流动》


我经常跟学生说:“在书法面前,我跟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用一种做学术研究的态度来对待经典,在这基础上,对经典的学习,其实就是一个探寻真理的过程。今天我们去看《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我们并没有看到当时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的书写,看不到他们是如何用笔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就是猜测,就是去推理,通过我们对毛笔笔性的理解,去还原他们的状态,你对笔性理解得越透,就还原得越准确,反之亦然。


老去记“法”,学习书法是很累的,也容易让人望而却步,比如说结字,从唐代的欧阳询就有“结字三十六法”,到清代的黄自元已经九十多法了,你怎么去记啊?累死你去。如果不从“理”的角度去思考,那书法就会学死,这也是为什么当代很多人从临摹转换不到创作,就是因为“理”没通。(未完待续)


——


肖文飞简介:

湖南嘉禾人,1968年生,现任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学术部主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学博士,清华美院书画高研班书法工作室导师。中国书法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活动的主要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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