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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占奇:神采与形质

2021年04月29日 23:45:342145人参与0

神采与形质

郭占奇

书史上论述神采与形质两者关系的,最有名的是王僧虔和张怀瓘。

王僧虔在《笔意赞》中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

这话好理解,人人都同意。因为神采虽然离不开形质,但无神采的形质则与枯木、僵尸无异,何以感人?反言之,离开了形质,神采又从何处而生?所以,两者应当兼之。但为什么形质又次于神采呢?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同的人,气质高低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文化、道德修养之高低;同一个人,则主要取决于他有无文化、道德修养或者他的文化、道德修养之高低。书法和人一样,如果从审美的角度讲,光有健全的躯体是不够的,必须对他进行全面的美学观照。南朝宋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的《赏誉篇》中这样观照人物:“林下诸贤,各有俊才子。籍子浑,器量弘旷;康子绍,清远雅正;涛子简,疏通高素;咸子瞻,虚夷有远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遗;秀子纯悌,并令淑有清流;戎子万子,有大成之风……”《品藻篇》中这样相互观照人物:“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韵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刘义庆和时人对诸贤作出这样的品鉴,想来绝不是因为诸贤的躯体健全并在健全的具体要素上有所区别。他们作出不同品鉴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诸贤的文化、道德修养有高低以及各有侧重并必然地充溢于外而在表现(如言谈举止、音容笑貌等)上有所区别(虽然人的性格、秉赋之类是有区别的,但是离开文化、道德修养而泛泛谈论性格、秉赋是意义不大的)。明乎此,也就明白了书法为什么以神采为上(书如其人的道理,恐怕绝大多数人都无异议。至于有人理解为如其人之思想意识、之政治倾向等,这实在是自己树个靶子自己打,这和古人的书如其人之本意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古人论述书如其人的地方很多,今人也有不少精辟论述,用不着我在此赘言)。但是王僧虔并不是一位唯心主义者,他也懂一点辩证法,因此,他也很重视字之形质。他在《笔意赞》最后说:“刻纸易墨,心圆管直。浆深色浓,万毫齐力。先临《告誓》,次写《黄庭》。骨丰肉润,人妙通灵。努如直梨,勒若横钉。开张风翼,耸耀芝英。粗不为重,细不为轻。纤微向背,毫发死生。工之尽矣,可擅时名。”由此可见,王僧虔一方面肯定了“神采为上”,一方面也肯定了形质的重要性一—他还不致于糊涂到连神采生于形质、生于好的形质的简单道理也不知道。

张怀瓘在《文字论》中说:“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若单从字面上看,这话很有问题。但张怀瓘为什么要说这种易授人以柄或者易被人误解误用的过头话呢?实际上张怀瓘的话没有问题,他看问题比王僧虔要周到、仔细得多。道理就在于:王僧虔把字形和笔画的质量放在了一起,放在了同一个层次,即不但把字形放在次之的地位,而且把笔画的质量也放在了次之的地位。张怀瓘则不同,他仅把字形放在次之的地位,却极具慧眼地把笔画的质量与字形分开后划归到神采的组成部分去了,即质就是神采的一部分,笔画的质量与作品的神采是直接相关、融为一体而密不可分的。所以,“惟观神采”是包括了审视笔画质量的。从以上分析可知,张怀瓘比王僧虔大有进步,因为他明确而客观地、正确地说明了一个道理:笔画质量不高的作品是没有或缺少神采的。神采当然也与遵循了所谓的结字法而成的字形有关,但这毕竟是很次要的,对于深识书者,可以忽略不谈。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明白了张怀瓘的话实在是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写这段话的依据是从字面上分析出来的。现在我们再看一下张怀瓘所评议的对象吧。无论是《书议》中所录之“名迹俱显者一十九人”(注:含崔瑗、张芝、二王等),还是《书断》中之“神品十二人”、“妙品三十九人”、“能品三十五人”(注:与“名迹俱显者一十九人”有重复),这些被评议的书家有谁的笔墨技巧、字形构建还不到家呢?所以,在赏评他们的书法作品时可以不必斤斤于字形,只需在神采(笔画质量是其中的必然要素)上分高低就可以了。这便是张怀瓘的“惟观神采,不见字形”的真实含义。

从实际情况看(而且看得更直接、更清楚),无论人们写的是哪种字体的字,也无论人们对同一个字写出了多少个不同的“字形”,这都是很自然的、必然的,也都是很次要的,无关宏旨的。关键的问题是不能抛开或脱离笔画的质量空谈什么神采。张怀瓘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他的眼光高于常人。(凡是对张怀瓘的真实含义误解误用的人都是常人。笔者也是常人,要不,怎么会思考了十多年才弄懂了人家的意思呢?)进一步思考,人们可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张怀瓘为什么在《书议》中列逸少真书和行书均为第一,而列逸少草书为倒数第一即八子之末呢?是否张怀瓘的“惟观神采,不见字形”的赏评标准不一致呢?不是,张怀瓘是唐代玄宗开元、天宝和肃宗乾元之初的书法家书法评论家。他所处的开元时代即开始崇尚壮美书风,贬抑优美书风。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说:“开元以来,缘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已前古气,无复有矣。”张怀瓘的审美倾向与时代是一致的,他在《书议》中强调书法“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按照这个标准去具体衡量,张怀瓘认为逸少真书和行书“笔迹道润,独擅一家之美,天质自然,丰神盖代”,即逸少真书和行书以风神骨气取胜,而逸少草书却差劲了,“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锰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是以劣于诸子……”,“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也”。逸少草书中缺少丈夫之气,这话倒也中肯,只是“不足贵”三字说得有问题。究其原因,我认为是张怀瓘在具体运用他的理论时的审美态度不够全面(即赏评标准一元化)所致。张怀瓘是拿了赏评壮美书风的标准去衡量和评价优美书风类的作品了,怪不得他不喜欢逸少草书而列之为八子之末。

张怀瓘是擅长草书创作的,可惜无作品流传下来。他欣赏的或者说他理想的草书是什么样子呢?在《书议》中他认为八子草书的总体特征实亦他对草书的总体要求是“精魄超然,神采射人”,具体则应当是“或烟收雾合,或电激星流,以风骨为体,以变化为用。有类云霞聚散,触遇成形;龙虎威神,飞动增势。岩谷相倾于峻险,山水各务于高深……俯猛兽之牙爪,逼利剑之锋芒……”。张怀罐自己创作的草书又是什么样子呢?《文字论》中记载,吏部侍郎苏晋说:“公且自评书至何境界?”张怀瓘回答说:“草,诸贤未尽之得…仆今所制,不师古法。探文墨之妙有,索万物之元精,灵变无常,务于飞动。或若擒虎豹,有强梁祭攫之形;执蛟嫡,见蚴缪盘旋之势。探彼意象,入此规模,忽若电飞,或疑星坠。气势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锋芒。观之欲其骇目惊心,肃然凛然,殊可畏也……”从张怀瓘的自评分析,可知他的草书与逸少草书之风格迥然有别,是脱离了“妍美功用”的草书,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草书(是否狂草,不敢断定。但从其自评分析,与狂草相近。张怀瓘的赏评标准和创作实践对当时尚未大成的张旭有无影响(注一),我凭直觉认为是可能的,不过这要留待以后发现材料加以印证)。王僧虔的神采与形质理论易被人接受,不易被人误解误用,我也无更多的话要说。但对于张怀瓘的神采与字形理论却要说几句。现在不少人很是喜欢张怀瓘的“惟观神采,不见字形”,只可惜他们都远离了张怀瓘的真实含义。如果今人,尤其是许多中青年书法家(暂且称他们为“家”吧,免得人家不高兴)的笔墨技巧、字形构建诸方面达到或超过了张怀瓘的评议对象,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可以不去斤斤于字形。否则,就是自欺欺人。“不见字形”的前提是:笔墨技巧、字形构建、尤其是笔画质量已经达到了古代书法大家的水平,超越了则更好。

试问:当今有多少人达到了或超过了呢?今人的大毛病(也可以说是个通病)就在于笔墨技巧、字形构建、尤其是笔画质量还没有或远没有达到张怀瓘的评议对象的水平,却很聪明地避开字形,尤其是避开笔画质量去大谈神采(具体表现是某作品有气势、有趣味,或日很高古,或日很淡远;要么就是把天真、稚拙、余韵无穷或者雄肆、刚健、浑朴、无法之法之类的美学辞汇不着边际地说上一通——好像一位科长给科员们写鉴定一样,基本上是一个模式——关于这一点,好多人已经指出过了),或者虽然涉及到了字形和笔画,但是又抛开对笔画的具体分析和具体分析时应当掌握的最基本的标准和要求一—中锋、侧锋(一般而言,偏锋应当排除)与挥运的平行和提按的有机结合而顾左右地放一阵空言(注二)。我这不是崇古意识在作怪,而是有事实作根据。《书法报》有个“佳作解读”小栏目,1997年10月29日登了沈鹏先生的一幅草书,天庐先生对之评价极高。实际上那幅草书(尽管是照片,与欣赏原作肯定有差异,但其作品的基本的字形构建、点画形态是不会走样的)许多字的笔画既非圆劲,又非道媚,有的笔画简直像无生意的枯木,更不具备变化之美,要说那幅草书有什么了不起的神采,实在是难以叫人心服的。为此,我写了几句话登在了1998年7月6日的《书法报》上,请大家对照分析我说得有无道理(我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说真话,而且是针对具体作品的具体的点画说真话——我认为这样做有利于创作。当然,别人也可以反批评我)。对于其他人的草书,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有时候我也反问自己:你的审美心理有无问题呢?我扪心自问已多年了,但我以当代人比较前卫些的眼光审视怀素的《自叙帖》尤其是张旭的《古诗四帖》,为什么越审视其中的妙趣越多呢?张旭、怀素笔下的线条啊,真是太美了啊!就是山谷草书的线条和等而下之的明人草书线条,也是很美的啊!然而看当代人的草书作品,感觉就大不相同了:初看醒目,细审乏神。原因何在呢?我想来想去十多年,觉得关键的问题是今人作品的形质(尤其是质)不佳。

张怀璀关于“惟观神采,不见字形”理论,我是极为推崇的(原因是我十分反感有些人动辄说这样写不好,那样写没有依据,或者说不该写出什么样的字形而应该写成什么样子等等),但是有个前提,不能违背张怀璀的本意。同时我认为张怀璀的这个理论(实际赏评标准)在今天很有现实意义(因为今人多数喜欢壮美书风之作品,而且创作者多数人的笔画质量尚有许多可斟酌之处),但我们却不要学习张怀璀以此评彼,以此抑彼;更不要片面解说“不见字形”而为自己的功力不足、笔画质量不佳作辩护,否则的话,不要说创新超越古人是不可能的,就是比肩于古人也是不可能的,岂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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