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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京书法创作: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关于书法创作心路历程的札记

2021年03月18日 23:05:261867人参与0

书法创作: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关于书法创作心路历程的札记

宋文京

开口便错、一说即破是禅家常说的话,因为禅宗奉行不立文字、直指内心的法则。其实,这些说法用于形容书法创作者的心态也是最恰当不过的,在书法创作中那难以捕捉的稍纵即逝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似乎总也找不到切中肯繁的词汇来描述它,而且说出来的总不是那个意思,宋代张于湖在词中写道:“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这恐怕也正是书法艺术创造之美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魅力所在。

但是,人们似乎都同意,书法是可以感知的、可以被认识的,尽管书法创作过程是一个异常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我们对它条分缕析、仔细揣摩、悉心描述,因为这不仅是因为书法是我们“不思量、自难忘”魂牵梦绕的事,还因为对于书法进行理性思考和人文观照是每个热爱书法者的责任。我们还是努力在想清楚、说清楚、写清楚。

于是,就写下了以下札记,记下自己创作中的心路历程和片断感悟。

感性和理性

感性和理性是人生心理中的一对矛盾。一般说来,感性往往是直接的、体验式的、浅显的,而理性则是复杂的、思维式的、深湛的。感性和理性并存于我们的书法创作之中。“书初无意于佳乃佳”、“我书意造本无法”是苏东坡的书法体验,似乎是说感性占据书家的创作心态的首要位置,所谓的“意”是一种意识和感性,是按自己的感受甚至是无意识去创作。

而许多现代书家认为理性的临习、理性的把握并在创作中理性的表现是书法创作的基本心态,一味地沉缅于感性会流于“任笔为体、聚墨成字”,不是创作的高级阶段。

实际上,在书法创作中,感性和理性都是不可或缺的,无论自感性始还是自理性始,其最终指向都是一致的,是“条条大道通罗马”的,而且一方面感性之中已经积淀了理性,只是潜在理性并没有显山露水而已;而另一方面理性之中需要依凭感性的冲动欲望、灵感来临、直觉辅助,才能最终达到高峰体验和玉成书法佳构。

创作的过程因为感性和理性的交替出现、彼此消长而变得微妙而复杂。

马克思说:“理性永远存在,但它并不是永远存在于理性形式之中。”在书法创作过程中,理性也是一直存在的,用笔的法则、结字的方式、章法的构成都是有规律可循并渊源有自的。即使是有违于某种传统,也是自成逻辑的,并不是完全的随心所欲的。但书法的理性精神并不能成为束缚书家手脚的绳索,它常常不以理性的形式出现,而是通过看似偶然性、自发性、外露性的感性形式或潜意识形式出现的,虽然有着雄厚的积淀,但下笔时又自然而然,不事雕琢,才能达到鬼使神差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孙过庭说:“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信然。

无意于佳乃佳,有时,有意于佳也佳。

组合还是化合

书法作品的风格是一个书家区别于另一个书家的标志。

一个书家日日临池,但最后写出的字全是他人的面目,那么从根本上来说这个书家的作品

“自我”是不存在的。

石涛说过这样的话:纵逼似某家,无非食他人残羹耳,与我何有哉。

但书法的创新谈何容易,单纯从书法形象的造型方面就已是难度极高的,不似某家但又不能没有出处,可以转益多师但又是否可以拼接组合,借《张猛龙碑》的横、《张黑女》的撇、《始平公》的点、《郑文公》的捺组成自己的书法造型呢?

鲁迅先生不是也曾说过他写阿Q时用这儿的头、那儿的身子、浙江的xx、山西的xx组合起来的吗?

事情大概不那么简单。

形态的组合固然可以五湖四海地吃“百家奶”,但精神的契合和对应能否统一呢?

失败的例子找起来不难。“扬州八怪”中郑板桥的“六分半书”中有米、有篆、有真、有行、有草组成了大拼盘,结果是自家面目确实有了,但有些混合不好的作品,行气缺乏、巧思有余、拙朴不足,终未成大格。相比较而言,同为“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却能以我为主,化育前朝书迹并独持偏见、一味古拙,形成了既有自我又能契合时代意趣和经得起历史筛选的独特风格。

书法的创作是化合而不是组合。组合是机械式的拼接和组装,着眼于外在形态;而化合则是由肉而化的水乳交融式的培养而成的,书法家独出机杼的化合作用有赖于潜心的学习和体悟,更有赖于他的人格精神、综合学养,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化合反应。

黄庭坚形容苏轼说:“予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组合尚“形”,化合尚“气”。

虽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作书四境界

王国维称治学之事有三个境界,他分别用宋代三位词人的词句比喻。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言治学之初,路漫漫其修远。第二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言治学之中,苦中有乐,乐中之苦。第三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言治学之成,不期而获,自然天成。

书法的创作其实也有四个境界,笔者把它称之为“技术之境”、“艺术之境”、“学术之境”、“无术之境”。

所谓“技术之境”,是指学书之初、发蒙之时,需要完成基本功的练习,执笔的提按使转起倒,结构的中规中矩,章法的宜和忌,历代碑帖的赏读过眼,这个阶段特别强调培育书法的线条质量感,结字的稳健和变化,笔性的熟练,是书法创作的准备时期,但其功效却受用终身。同时,以后的每个阶段技术总是最大的基础,不可逾越。因为“技进乎道”。

所谓“艺术之境”,是学书进入一定的技术平台后,视野要打开,结构能力要增强,要从多种艺术形态尤其是美术方面汲取营养,从而使得笔下字迹形态多变,字势丰富,构成多样,有很强的形式感,逐渐脱离“状如算子”的写字的实用状态,而走向表情达意“形其哀乐、达其性情”的境地。

所谓“学术之境”,是指书法到达形态基本形成,自我面目基本出现之后,书家与书家的差别就是学养了,综合文化品位和素质是书家的“字外功”,同时也是书法家人文精神形成过程中更大意义上的“字内功”,缺乏学养上的造诣和修为,字格不高、真趣不逮,刘熙载论书的“士气”为最高,“士气”就是学养之气、士子之气。最应避免的就是“匠气”。“学术之境”是作书的高级阶段。

所谓“无术之境”,是指书法历经了自发阶段、自觉阶段、自由阶段而进人的自在阶段。古贤认为“大道无门”、“大道无术”,进入这个境界则无事不可为,著手成春,大味至淡,已是书法的大成,已不必斤斤于点画但点画精到,已不必矻矻于事功而作品已臻化境。这就是“无技巧就是大技巧”的境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生与熟

生与熟也是一对相对的概念。对于自己习惯的写法、常定的文辞、习用的格式是熟,但每次面对的空白纸面、每一次作品的创作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生。

作书不可不熟,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总是比战战兢兢、下笔犹疑的生疏要好。作书又不可不生,拙朴天然、生辣率真总是比墨守成规、下笔油滑的熟练要好。

所以生与熟不可偏废,生是开始也是回归,熟是追求也是过程,书法也是“画到生时是熟时”。

古德禅师曾说:老僧多年前初学参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盈至深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今又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似乎是一个轮回,其实已是哲学的“扬弃”的过程,是螺旋式上升后的见山显山、见水是水,已是一次质的升华和飞跃。

这就如同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言:“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所以书法的孕育和创造过程应遵循“生后熟”进而“熟后生”的跃进。由此可见熟的过程是必要的,元代的康里子山每天早上办完公事后,须写1000字才吃饭。

有人说赵子昂一天能写10000字,他说我一天能写3万字,从来没有因劳累而停笔。或许这其中有夸张的成分,但他勤奋写字的功力却通过他突出的成就留在他创作的作品之中了。

熟不是完成的目的,在创作的过程中,要时时想到须回归生的境界,更准确地说,要营造生的意态,因为生才是返璞归真的大成,一味地熟,就会流于生产感极强的复制,只有生才能实现艺术的涅槃。

近世谢无量、徐生翁作字,常遭世人“孩童体”的讥评,其实那才是不与人同、不与己重的至境。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惟有熟后的生,才生生不息,才日日出新。

意在笔哪

古人论书常有“意在笔先”之说。

蔡邕在《笔论》中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笔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王羲之在《书论》中说:“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

孙过庭在《书谱》中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阁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

说的都是意在笔先。

因为书法创作过程是书家有感而发,有意而为的过程,意、气、精、神、志、念是书家的指挥中枢,而笔是书家手中的表现工具,笔对于书家要从心所欲,必须是意在笔先的,这时技巧、修养、字形、布局等都如子弹一样储备于书家手中笔这个武器之中,蓄势待发,在书家的先期意欲的操纵下,随意赋形。

陈方既说:书法的创作真谛只有四个字,曰:我要写字。要,就是欲望,就是意念,居于写字之前。

但,有没有意在笔中、意在笔后的情况呢?笔者认为:也有。

因为书法创作是书法家长期磨炼、积累、孕育后形成内在自我精神逐渐释放的过程,有一泻千里的急释方式,也有温水泡茶的缓释方式。

有时,初书之时“无意于佳”甚至意尚未达,在书写的过程之中,渐入佳境,慢慢地找着了感觉,初时并无任何功利的思想,只是机械地写,写着写着情绪上来了,“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韩愈语)。书中之意是渐渐地或写作之中忽然来临的,也未为不可。

例如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和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就是渐写渐入高潮的。意与笔同时行有时写完之时尚觉不出作品之意,信手写来,若干时日之后,再看,用彼时的心境审视观照,又有新得,可否谓之意在笔后?

千年之想与坐忘之感

据称,苏东坡作书,卷后常留一大片空白。旁人不晓,苏东坡说:“五百年后留人题跋。”

这真是一种近于自负的自信。后人也传为美谈。并且确实自元之后,已有不知多少书法家为苏东坡赏评品题了。

这说明,在书法创作中,那种“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求誉心态不可否认地是存在的,可能在今天表现为力图使自己的作品在国内大展之中参展和获奖。人们常言“看破放下自在”,但在实际生活中,既然要参加投稿,就没有放下,这是非常正常的心态,即使是那些笔傲江湖、不汲汲于闻达的书家,也不排除有得意于后世、身后隆名的期待,即

“五百年后留人题跋”的念想。

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这种谋求承认和褒扬的心态,是自我实现的需要,有这样心态的人在人格上并无缺陷,或许还很健全,这是好胜心、上进心使然,对于刺激个人创造欲望、树立精品意识,有着正面的激励意义。

但从消极的意义上说,由于不能超越内心现实功利的追求,没有自由放达松弛的境界,为名蟹利锁所束缚,可能不能心手两忘,也不能心手双畅,大有戴着脚僚跳舞之感,就会达不到“坐忘”的境界,有着负面的解构力量。

所谓的“坐忘”就是孔子的弟子颜渊所说的“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也就是庄子所谓的“丧我”、“无己”的境界。

从根本上说,书家在书法创作中还是需要超越现实评价体系和内心价值判断束缚,力求达到宠辱不惊、宠辱皆忘的状态,因为书法的真义是在人神融合、天人合一的境界中才能产生。聚光于寻求书法的“真我”,余光所及于当代和后世的评测,是为上策。

刘勰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集《文心雕龙》句)书法是远道,是大道,岂可以眼前之荣辱沉浮度之。

熊秉明先生说:“书法是中国文化中核心的核心。”既是核心,就是天心与人心的默契,非弹精竭力、终身奋斗不能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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