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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兴华:丑书论(2016年文章)

2018年04月28日 00:43:292845人参与0
长期以来,一直在各种网络和报刊上看到批评“丑书”的文章,前不久《中国书法报·争鸣版》又以“观照‘丑书’”为题,准备“陆续开展对于‘丑书’的讨论与争鸣。

提倡针对当代书家的作品进行理性批评与阐述”,试图把这场批评引导到一个正常的学术轨道上来。

想法很好,但是笔者觉得“丑书论”本身很丑陋,不可能引起学术争鸣,产生积极意义,甚至会进一步恶化书坛空气,因此写了这篇文章,表达自己的看法。

一、“丑书”是“俗书”的天敌

在中国古代的艺术理论中,“妍”和“丑”常常以并举的形式出现,文论如此,画论如此,书论尤其如此。

例如宋代欧阳修的《集古录》说:“所谓法帖者……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使人骤见惊艳,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

元代马致远赞叹张玉喦的草书说:“千般丑恶十分媚,恶如山鬼拔枯树,媚似杨妃按《羽衣》。”

在这些论述中,“丑”和“妍”是两种相反相成的审美内容,“丑”相当于阳刚之美,“妍”相当于阴柔之美。

壶口瀑布(壮美).jpg

壶口瀑布(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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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涧小溪(柔美)

到了今天,人们在研究艺术时,往往引用西方现代美学,将“妍”等同于优美,将“丑”等同于崇高之美,或者叫壮美,并且对它们的表现形式以及审美感受作了深入阐述。

李泽厚先生在《关于崇高与滑稽》一文中认为,优美的表现形式为光滑、精细、柔软、均衡;崇高之美的表现形式为粗糙、巨大、瘦硬等。

优美的对象给人的感受比较和谐、优雅和平静;崇高之美的对象给人的感受则常常更为激烈、震荡,带着更多的冲突、斗争的心理特征。

“妍”和“丑”虽然风格不同,但都是审美对象,历代书法家在创作时会想方设法地去加以表现,有时偏重“妍”,有时偏重“丑”。因时而异,各擅胜场。

然而当一种风格的追求走到极端时,也就是被大家普遍接受,在视觉经验中认为它和谐、优雅和平静,奉为优美的典范而竞相效仿时,往往会陈陈相因,内涵越来越空洞,形式越来越简单,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从通俗走向庸俗,成为“俗书”。

于是就有艺术家出来,用一种新的风格进行反拨,挽狂澜于既倒。这种风格“带着更多的冲突、斗争的心理特征”,一般都表现为“丑”的审美特征,如拙朴、怪奇、犷野、跌宕、雄肆等。它们超出了“俗书”者褊狭的视觉经验,开始时往往不被接受,遭到各种指责和诋毁。


白砥书法作品(拙朴).jpg

白砥书法作品(拙朴)



“反者道之动”,正因为代表了生、代表了力,所以会在各种批评指责中逐渐完善,最后被大家理解和接受,在视觉经验中成为一种新的和谐、优雅和平静,成为新的经典,然后又被大家模仿,逐渐走向程式化、走向僵化,成为新的“俗书”,催生出新一轮的“丑书”。

书法艺术的发展就是这样,在“妍”与“丑”的轮替中不断地扩展和丰富自己的内涵。

举一个例子,“二王”书风盛行于唐代,到宋初刻《淳化阁帖》,一半是“二王”作品,大家都奉为圭臬,规规模拟,书风日益妍媚、萎靡,走向滥俗,黄庭坚因此批评说:“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梳妆,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

于是在苏轼、黄庭坚和米芾的带领下,掀起了一场以“丑”为美的创新运动。

苏轼说“石文而丑”、“丑石寒松未易亲”,米芾也崇拜丑石,他们在书法审美上主张“守骏莫如跛”“璧美何妨椭”(苏轼),“凡书要拙多于巧”(黄庭坚)。他们在创作上强调“意造”,也就是个性化的变形。

苏轼书法的特点是左低右高的结体,宽扁的造型,偏侧的用笔,大小错落的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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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寒食帖》局部

黄庭坚书法的特点是锯齿般起伏跌宕的点画,长线与短点的组合,内紧外松的结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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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松风阁诗帖》局部

米芾书法的特点是七歪八斜的造型,弯弯曲曲的线条,或粗或细反差强烈的点画。


米芾《苕溪诗帖》局部.jpg


米芾《苕溪诗帖》局部


这些写法在今人眼中已成为经典,见怪不怪了。如果设想一下,回到宋代,举目书坛,不是“二王”便是唐法,猛然看到如此怪异的书风,谁都会大吃一惊的。

如果说“二王”是在自然书写的基础上追求美的表现,那么宋代创新书风则完全抛弃了自然书写,无论点画、结体还是章法都处处有心机,处处有表现,宋代创新书风与“二王”书风区别之大,远胜于今天创新书风与传统书风的区别,因此一开始就受到“俗书”派的猛烈批评,这些批评的文献记载后来因为革新书风成了经典而归于湮灭,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仅存的片言只语中,想见当时争辩的激烈。

苏轼所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显然是一种反击:我的书法是“意造”的,点画是随意的,你们用不着以各种教条来吹求。

黄庭坚为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苏轼辩护:“今俗子喜讥评东坡”,“士大夫多讥东坡用笔不合古法”,“或云东坡作戈多成病笔,又腕着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见其管中窥豹,不识大体,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颦,虽其病处,乃自成妍”。

宋人曾敏行的《独醒杂志》记载,苏轼与黄庭坚论书,互相谑称“石压蛤蟆”和“死蛇挂树”,其实也是舆论的反映。

宋代创新书风以“丑书”反“俗书”,煞住了“二王”书风的继续滑坡,将书法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再举一个例子,清代碑学是对帖学“俗书”的反拨,也是在被妖魔化的诋毁中艰苦探索,一步步走向成熟,最后将书法艺术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中带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时傅山在《霜红龛集》中提倡著名的“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所谓的巧、媚、轻滑和安排就是帖学末流走向程式化以后“俗书”的毛病,所强调的拙、丑、支离和直率都是碑学书风的基本特征,每一条都是以“丑”为美,每一条都是针对帖学“俗书”的反拨。

综观书法艺术的发展历史,任何一次从“妍”到“俗”走向衰退时,都会经过以“丑”为美的变革而浴火重生。“丑书”是“俗书”的天敌,而且又是“俗书”的克星。


二、当代“丑书论”的堕落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书法艺术借助改革开放的东风,“咸与维新”,创新这面时代的旗帜也成为书法艺术发展的标志,到20世纪末,不仅蔚然成风,而且涌现出一大批既传统又新颖的作品,涌现出许多著名书法家,彻底改变了几十年来因循守旧的局面。

这种创新书风当然也遭到了反对者的批评,被贬斥为“流行书风”或者“丑书”,开始时主要是“流行书风”,意思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包含着不屑一顾的态度,到后来进入新世纪,反对者的批评更加激烈,用种种的“莫须有”罗织成一顶“丑书”的帽子,扣在创新书风头上,张口闭口讨伐“丑书”,有一种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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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丑书论”对创新书风的批判,第一个理由是“看不懂”,所有文章和言论几乎全都以此作为立论根据,甚至是唯一的根据,只要“看不懂”的就可以指斥为“丑书”加以否定。

第二个理由是狂怪、丑恶和丑陋,以通俗意义上的丑字来偷换传统书论中的“丑书”,否定它的审美内容,抹黑创新书风,将奇崛、雄肆、浑朴、苍厚等阳刚的崇高之美妖魔化了,这种简单和粗暴的理由放弃了艺术的本位和学术的立场,当然不可能否定创新书风,因此为了达到目的,它们不得不借助其他手段。

一方面依靠辱骂,而辱骂又没有根据,于是就不顾事实,“小人喻以利”,以己度之,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创新探索都出自名利之心:写“丑书”就是因为临摹不好,缺乏基本功,因此想投机取巧,通过旁门左道来走捷径出名,(其实,被他们所批评的“丑书”代表书家大多是当代书坛顶尖的临摹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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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砥丑书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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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砥临张迁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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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迁碑》拓本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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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明诠丑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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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明诠临《韭花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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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凝式《韭花帖》

写“丑书”就是为了迎合市场,搏出位,博眼球,目的是想以售其奸,骗取经济利益。(其实,当今市场最受欢迎的是工工整整、规规矩矩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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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英章楷书作品

同时上纲上线,指斥写“丑书”的人不懂历史,没有传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书法艺术的罪人,是民族文化的罪人(其实,被他们所批评的“丑书”代表书家大多是教授、博导,著述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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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院王镛教授作品

他们千方百计地将创新书风往名和利上引申挂靠,挑动起这根一般人最敏感的神经,然后依靠大众传媒群起而攻之,讽刺啦,嘲笑啦,辱骂啦,在一片嚷嚷中,发泄自己对名和利的渴望。

另一方面又想依靠权势。因为“丑书论”没有一点学术性,所以谁都可以把它作为工具来利用。

今年,中国书协要改选了,各大网络纷纷登载了《危害中国书法的“欺世丑书者”即将被终结》一文,打开电脑百度,整整两个页面上的目录全都是它的转载,文章首先用夸张的描述,大肆渲染当今“丑书”怎么流行,从上到下,从作品展览到理论研究几乎全是“丑书”的一统天下,给人感觉传统书法在“丑书”的压迫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然后它却不从艺术上去分析到底什么叫“丑书”,“丑书”的风格特征是什么,又不从时代文化的角度去考虑如此有生命力的“丑书”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一味地认为是少数人提倡的结果,企图挑起人际战争,为争权夺利制造舆论。

文章观点荒谬,语无伦次,最令人费解的是在文章中被描述为横行天下的“丑书”怎么在标题上没理由地说“即将被终结”了呢?明显地文不对题,我不明白这种说终结就能终结的力量何在!

上海市书协也要改选了,在上海市文联的机关刊物上同样又刊登了这篇文章,两相对照,有意思的是在文章结束时特别增加了一句:“笔者是想通过此文,引起各方特别是书法上层的重视,以端正中国书法的方向。

”什么叫“各方特别是书法的上层”?图穷匕首见,原来作者把终结的力量寄托在了协会换届时的行政干预上。

由此可见,文章对“丑书”夸大其词的危言耸听其实是想让执政者感到不安,有必要加以干预,夸大个人的作用是指示打击的目标。把一种艺术创作和学术问题导向权力恶斗,这是“丑书论”最彻底的堕落。


三、“丑书论”是俗书派理论

文化的发展总要增加些东西,这是激进主义或者叫创新派的使命;同时也要保留一些东西,这是保守主义或者叫传统派的使命。

然而在增加什么、保留什么、增加多少、保留多少等问题上,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常常发生矛盾和冲突,这种矛盾冲突随时代文化的变迁,有时偏重激进的创新,有时偏重保守的传统。

然而即使偏重激进时,为避免极端,也需要保守的制衡;即使偏重保守时,为避免极端,也需要激进的制衡。

激进与保守、创新与传统没有高低之分,没有先进与落后之分,它们是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冤家,同时又是一对势均力等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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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发展就是在这两种势力的矛盾和辩论中前进的。

“丑书论”者口口声声讲传统,好像属于保守派,其实不是,因为他们对传统既不理解,又不敬重。

“丑书论”不知道什么叫传统。

传统的本质是一种与时俱进的、生生不息的创造精神,这是魂,“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锺王颜柳、苏黄米蔡,都是被赋予了这种精神的“流形”,都属于魂、魄。

“丑书论”硬生生将这魂与魄打成两截,看不到精神,只看到“流形”,认为传统就是“二王”和有限的几种经典,并且以此作为棍子来打击创新书风,结果导致了创新和传统的两败俱伤:真正的创新需要植根传统,借助传统形式,表现时代精神,被这一打,变成了无所寄托的游魂;真正的传统需要注入时代精神,返老还童,起死回生,被这一打,变成了没有灵魂的僵尸。

“丑书论”也不知道敬重传统。

传统书法偏重点画和结体,创造了许多经典,积累了许多经验,它们在当代由于创新书风强调章法和构成,被或多或少地忽略和损害了,如果敬重传统的话,就要从点画和结体的表现入手,根据当代人的理解和审美,既雕且琢,精益求精,将它们做到极致,以此来制衡创新书风,但是“丑书论”者在批评时从来没有揭示过传统的精华是什么、如何发扬光大等问题,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上都漠不关心,毫无贡献。

“丑书论”对传统既不理解又不敬重,与保守主义传统派没有丝毫关系,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俗书”的做派,最大特征就是媚俗,不仅在创作上认为传统就是某种固定的妍美的风格类型,抱残守缺,在亦步亦趋中把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传统简单化和庸俗化了。

而且在理论上也是如此,书法是一种极为普及的艺术,门槛极低,每个刚拿起毛笔的初学者都可以根据通常的几条概念和法则,对一切不了解的作品说三道四,这在其他艺术中是不可想象的,但在书法界却是普遍现象。

“丑书论”为了迎合,就把批评建筑在通常的概念和法则上,而且以一般人最关心的名利问题来做文章,利用网络、微信等大众传媒展开围剿,从来没有作过像样的理论分析和学术批评,这就是媚俗。

“丑书论”不是传统派,而是俗书派。

俗书派的“丑书论”没有学术,只有辱骂;不讲艺术,只讲名利和权术,严重污染了书法艺术的生态环境,阻碍了书法艺术的健康发展。

十多年来,“丑书论”甚嚣尘上,这是书法界的耻辱。


四、我的创新观念与创作方法

钱穆先生一再告诫学生,学术辩论应当以正面阐述自己的观点为主。我觉得这是论文写作应当遵循的原则。

许多人认为我的书法既野又怪,是“丑书”的代表书家,但也有许多人理解和欣赏我的作品,楚默先生曾经说:“沃兴华的作品是有传统的,非外行人的游戏之作,很有学术性……解释其作品,必须要调整好观看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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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兴华书法作品

我觉得他最后一句话讲得真好,怎样让批评者调整好观看的视角,我有责任和义务来正面阐述自己的创新观念和创作方法。

1.为什么要创新

书法艺术发展到今天,面临着各种挑战。

第一,创作主体的身份变了。

以前是文人,现在是书法家;文人写自己的诗文,书法家抄他人的诗文。从文人变为书法家,写什么的问题不那么重要了,怎么写的问题即表现形式的问题则变得日益重要和突出了。

第二,书法功能的转变。

以前的书法重视文字内容,为文本式的,现在的书法强调审美愉悦,为图像式的。文本式的书法靠读,图像式的书法靠看,从读转变为看,视觉表现的要求自然会越来越高。

第三,交流方式的改变。

以前的尺牍书疏和家居园林陈设,都属于单件作品的小范围交流,没有比较,写起来很自然,用不着刻意去追求变化,追求个性和丰富性。现在主要是展览会,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件作品同时展出,作品要想脱颖而出,就必须强调个性、强调创作意识、强调视觉效果。

第四,展示空间的改变。

传统书法的幅式和风格与它们的展示空间是一致的,现代建筑与古代建筑不同,现代装潢特别强调设计,书法作品要进入这样的展示空间,并且与它们的风格相辅相成,相映成辉,就不得不强调整体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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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冬龄书法作品

第五,计算机普及取代了文字书写,使书法艺术进一步脱离实用,在造型和节奏的表现上可以更加自由和夸张,这就好比照相机的产生,促进了写实绘画向表现主义与抽象主义的发展一样。

这五个方面的挑战都不可回避,结合在一起,犹如五雷轰顶,书法艺术再怎么保守,也必须得变,而变化的方向也被规定了,那就是强调创作意识,强调形式表现,落实到表现特征上,就是强调视觉效果。

书法艺术的视觉化反映了时代文化,代表着一种发展方向。

2.怎样创新

明确视觉化是一种发展方向之后,落实到创作上,关键要有解决的方法。

强化视觉效果的方法有两种:注重造型表现和注重构成关系。

先讲注重造型表现。

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是形和势,它们的表现效果完全不同。

势的表现是使点画和结体上下连绵,在连绵的过程中,通过提按顿挫、轻重快慢和离合断续等变化,营造出节奏和旋律,具有音乐的特性。

观者面对这样的作品,视线无论落在什么地方,都会顺着笔势的连绵一点一点展开,这样的欣赏与文本式的阅读相一致,有一个历时的过程,很耐看,可以慢慢玩味,但视觉效果比较弱。

形的表现是强调各种造型变化,大小正侧、粗细方圆和疏密虚实,等等。

利用相反相成的对比关系,让它们冲突地抱合着,离异地纠缠着,不可分割地浑然一体,营造出平面构成的感觉,具有绘画的特性。

观者面对这样的作品,视线不单是上下阅读的,而是上下左右观看的,作品的内涵因为构成而同时作用于观者的感官,具有强烈的视觉效果。

形和势各有各的表现力,应当兼顾,然而“目不能二视而明”,不同历史时期的书法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甲骨文、金文和小篆偏重结体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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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小篆《峄山刻石》拓本局部

分书偏重点画造型,蚕头燕尾,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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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全碑》拓本局部

魏晋时期开始追求连绵书写,转而强调笔势,“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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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丧乱帖

到今天,根据视觉化的要求,创作方法应当在重势的基础上,重新强调造型的表现。

再讲注重构成关系。

书法作品分点画、结体和章法三个层次,每个层次都具有整体和局部的两重性。

点画既是由起笔、行笔和收笔组合的整体,同时又是结体的局部;

结体既是由各种点画组合的整体,同时又是展示空间的局部;

章法既是由作品中所有造型元素所组合的整体,同时又是展示空间的局部。

这种两重性决定了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和审美效果。

如果把每个层次都当作相对独立的整体来处理,就点画论点画,就结体论结体,就要求内部所辖的各种组合关系完整、统一,表现出一定的审美内容。这种审美内容是闭合的、内向的,体现为细节和韵味,适宜于小字,拿在手上近玩。

如果把每个层次都当作局部来处理,把点画放到结体中去表现,把结体放到章法中去表现,把章法放到展示空间中去表现,就要求内部所辖的各种组合关系不完整、不统一,以开放的姿态与其他局部相组合,在组合中“1+1>2”,产生新的审美内容。

这种审美内容是开放的、向外的,体现为博大和气势,适宜于大字,悬挂在大堂里远观。

把每个层次当作整体去表现或当作局部去表现,各有各的表现方法,各有各的审美内容,应当兼顾,然而因为它们互相排斥,兼顾难免会有所偏重,传统文本式的书法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前者,强调局部的统一和完美,而当代书法根据视觉化的要求则应当把重点放在后者,强调组合中的构成关系。

总而言之,视觉化的创作方法在形和势的表现上强调造型,在局部完美与组合关系之美上强调组合关系之美,这两种方法都没有超越传统书法的表现范围,只不过转移了表现的重点。

正因为如此,使许多囿于传统书法的人一下子不习惯和不理解,感到“看不懂”了。

3.创新与传统的关系

任何创新都是建立在传统基础之上的,因此要讲创新,首先要明确什么是传统,什么是传统书法的表现形式。

这个问题如果不搞清楚,创新将是盲目的、无所适从的,而且因为不能与以往的发展相链接,所以是没有历史价值的。

蔡邕的《九势》是中国书法史上第一篇专业理论文章,它第一句话开门见山地就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

书法艺术源于自然,表现自然。

传统观念中的“自然”除了万事万物之外,也包括人,包括人的情感,因此古人对书法的定义一方面说“书者法象也”,另一方面又说“书者心画也”。

这样的自然靠什么来表现呢?靠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法自然”。

在传统文化中,阴和阳是高度抽象的符号,可以表现一切事物的存在方式和相互关系。

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动为阳,静为阴……具体到书法艺术,就是各种各样的相反相成的对比关系,在用笔上是轻和重,快和慢;在点画上是粗和细,方和圆;在结体上是大和小,正和侧;在章法上是疏和密,虚和实;在墨色上是浓和淡,干和湿……书法艺术无论是“法象”还是“心画”,所有表现都是通过各种对比关系来完成的,因此蔡邕说“自然既立,阴阳生焉”。

然而,这样的对比关系很多,而且随着书法艺术的发展,不断衍生,一部“古质而今妍”的历史,其实就是对比关系的开发历史。

书法艺术中的对比关系越来越多,如果加以归并的话,可以分为两大类型:

一类是形,如粗细、方圆、大小、正侧,等等,形就是空间的状态和位置;

另一类是势,如轻重、快慢、离合、断续,等等,势就是时间的运动和节奏。

形和势是各种对比关系的概括,因此蔡邕又说“阴阳既生,形势出焉”。归根到底,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就是形和势。

蔡邕这段话言简意赅,阐明了书法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作为经典,影响深远。

后来书法艺术的发展都是围绕着这个理论来展开的,因此今天创新书法的表现形式只要仍然在形和势的范围之内,都属于传统的。

上述两种创作方法也是如此,无论在笔势的基础上强调造型表现,还是通过形式构成强调组合关系,落实到具体创作上,都依靠轻重、快慢、粗细、方圆、大小、正侧、疏密、虚实、枯湿、浓淡等各种各样的对比关系,都在形和势的范围之内,因此都是传统的。

创新书法与传统书法的表现形式没有根本区别,那么它的创新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体现在表现程度上。

古代书法是文本式的,作者大多是诗人、文学家,作品大多写自己的诗文,为了让人了解文字内容,书法形式的表现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能影响文字释读,这使得古代书法虽然也讲对比关系和形势变化,但是因为有释读的“紧箍咒”而无法充分展开。

今天,书法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书法作品写的也不是自己的诗文,创作时特别注重视觉效果,书法欣赏也主要不是阅读而是观看,是审美愉悦。

当代书法的创作和欣赏都已经逐渐从“读”的文本转变为“看”的图式了,文字的释读要求在减弱,视觉的要求在提升,这使得各种对比关系和形势变化的表现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解放,书法艺术虽然还是在写字,但是在造型上可以更加奇肆,节奏上可以更加奔放,一切都可以表现得更加夸张和强烈。

正因如此,使许多囿于传统书法的人受不了,觉得怪诞和粗野。

上面简要介绍了我的创新观念和创作方法。

杜牧的《孙子注·序》说“丸之走盘,横斜圆直,计于临时,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之不能出于盘也”,我的创作强调造型和组合关系,好比横斜圆直,走丸的方向改变了,但是还在盘中;强调夸张的表现,增加对比关系的数量和加大对比反差的程度,只不过是把盘子做大了,所有的创新观念和创作方法其实都是建立在传统基础上的,都是传统的,都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

我的创新观点和创作方法对还是不对,欢迎真诚的批评。

我始终认为,最近几十年来,这一拨又一拨、一茬接一茬的创新书风反映了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绝对不是个别人所能鼓动起来的,抹黑和否定创新书风肯定不对,但是批评则不仅应该而且是必须的,因为任何创新都可能存在过或不及的毛病。

知我罪我,请事斯,请事斯。

五、附记

我学习书法已经有50年了,1973年参加上海市书法展,1975年借调到上海书画出版社当编辑,1977年考进大学,1979年考取硕士研究生,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时被吸纳为第一批创始会员。

这些成绩的取得全靠启蒙老师的悉心指导。那时他教我学,一路坦荡,走得顺畅。老师为我高兴,我因为老师的高兴而更加觉得高兴,那真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然而当硕士研究生毕业,有了一定的思考能力之后,我开始感到传统书法进入当代,面对各种挑战常常无法适应,并且从转型的时代文化中隐约看到了变革的希望与出路,于是开始创新。结果遭遇种种挫折,投稿被落选,约稿被退稿,大家都说我退步了,都为我感到可惜,而我因为有思想准备,造次于斯,颠沛于斯,“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对这一切都能坦然处之,却唯独受不了老师的不理解。

每次去见老师,他都用疑惑的神情,带着不安的口气问我:“你有这么扎实的基本功,为什么要这样写字?”他苦口婆心地规劝,希望我迷途知返。那时,老师已患重病,缠绵床榻,我不想因为辩解而让他更加失望,更何况我在他面前从来就是一个顺从的学生。

于是我只好默默地听,在老师语重心长的絮语中,看眼前一杯苦茶缕缕地飘散着清润,一壁阳光慢慢地移挪着温煦,心里只有一个非常非常强烈的愿望:好好努力,写出个样子,让老师重新为我高兴。

然而老师却等不及了,在失望和遗憾中永远离开了我,留给我无法弥补的恨。

以后每念及此,我都会在心里问,如果当时做些辩解,老师能不能理解呢?我不知道。但是一想到也许会的,就更加深了我的恨,因此在写这篇文章时,尤其在表述自己的创新观念和创作方法时,耳边不断响着老师那一声疑惑和不安的问,我真希望老师的在天之灵能够听到我的诉说。

来源:中国书法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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