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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元桢墓志》——这个王爷老滑头

2021年02月02日 19:54:574611人参与0

       中国有句老话:字如其人。这四个字,从笔迹学的角度看,对于判断一个人的性格特点、人格倾向,具有75%的准确率。从书法的角度看,可以基本判断两件事:一是书写者的书法学习经历、成果和艺术修养;二是可以判断书写者的个人气质和审美倾向。


       颜鲁公的字雄秀端庄、正气凛然。鲁公生平秉性正直、笃实纯厚、刚正有气节,其人其事可谓义烈千秋。观鲁公所书《颜勤礼碑》、《颜家庙碑》,确是字如其人。明代黄石斋书法方整健劲、古拙清刚。其人亦是刚正磊落、宁死不屈,最后被鞑子所杀,临刑前书画如常。其《孝经颂》,虽是小楷,然耿介之气,喷薄欲出。颜鲁公和黄石斋是“字如其人”的代表,但却是少量的个例。

        书法,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件漂亮的马甲。套这马甲的,什么人都有。仅从马甲上去判定一个人的忠奸善恶,显然并不可取。人是复杂的,时代又是变化的;昨天的娇子,今天可能就变成了狗屎,比如康生。更可况有的人七分正、三分邪;有的则干了一辈子坏事,临死前却因某事功绩突出而名垂青史。因此,字如其人这四个字,只是在对字、对人都作了充分了解之后,下的一句沟通书品和人品的感叹用语和马后炮。现在则是不少家长为教育孩子好好写字而搬出来的一句现成话。
       然而,我们在临习碑帖时,会被帖上的书法引入一个误区:感觉这么高明的书法一定写的是某位了不得的人物。这是书法陶冶情操的独特魅力所致,但却是其社会功能并不全面一致的例证。我们在临习北魏墓志时,会觉得墓志书法和歌功颂德的墓志文本是高度匹配的。但在弄清楚了墓主的生平后,就不免对有些墓志书法、文本和墓主生平产生的天上地下般的差距感到失望。

        河豚剧毒,善食者食其美而避其毒(请勿自行烹制和食用河豚,否则后果自担)。学习书法也是如此。马甲若穿在坏人身上,作马甲的裁缝师傅也不应承担责任。更何况我们都只是学做马甲的小学徒。

       下面对《元桢墓志》的墓主元桢的历史追索,也就是想看看这条河豚的毒素在哪。

       元桢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孙子,父亲是景穆太子拓跋晃。他是文成皇帝拓跋濬的弟弟,他的身份和地位在当时应是很高的。
       元桢生于太平真君八年(447年),卒于太和二十年(496年)。其墓于1926年在邙山地区遭盗掘,墓志为于右任先生所抢救收藏,今保存于西安碑林。

《元桢墓志》局部

       古代王公贵族的墓志铭,文字内容及格式基本上是一个调调。这些人的墓志铭除了身份、卒年、享年和下葬时间地点等信息较为真实外,生平事迹则多为歌功颂德、包装塑形之辞。这种现象从古代的丧葬文化上看,可以认为是对逝者的一种精神性厚葬。总之,这是私下的盖棺定论,你好我好大家好,谁也犯不着去和死人较真。
       元桢在皇兴二年(468年),二十二岁时被侄子献文帝拓跋弘封为南安王。南安王这个爵位原是元桢的叔叔拓跋余的封号,拓跋余被推上皇位不到一年就被大宦官宗爱派人害死。元桢的父亲拓跋晃五岁时被立为太子,《魏书》称其“明慧强识,闻则不忘”、“好读经史,皆通大义”。由于拓跋焘常常领兵对外作战,拓跋晃也随军参赞,表现出不凡的见解。开始拓跋焘对儿子的意见不以为然,但经过几次验证后,拓跋晃“所言军国大事,多见纳用,遂知万机”。
太延年间,拓跋焘攻打北凉,让拓跋晃留守国内总理朝政。拓跋晃为稳定后方政局,理清京郊农业的生产关系,使垦田数量大为增加。同时,“又禁饮酒、杂戏、弃本沽贩者”,进一步巩固国本。

元桢的祖父拓跋焘、父亲拓跋晃与哥哥拓跋濬后人画像

       拓跋晃作为太子,在国家治理上有精明干练、洞察利弊的成熟性,但对政治生态险恶性的认识却有些掉以轻心。拓跋焘在位期间数次下诏灭佛,太平真君五年,拓跋晃“始总百揆”,相当于是摄政王,明面上他依照父亲的授意下严诏清理佛教徒:“沙门之徒,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孽。非所以壹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自王公已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师巫及金银工巧之人在其家者,皆遣诣官曹,不得容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师巫、沙门身死,主人门诛。”但私下里却拖延办理,给出时间让不少和尚隐匿逃脱,使拓跋焘的灭佛政令大打折扣。究其缘由,是拓跋晃自己信佛。对太子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派,拓跋焘暂且装聋作哑。
       拓跋晃在主政期间,他宠信的仇尼道盛和任平城与拓跋焘宠信的中常侍宗爱产生间隙。宗爱是阴毒的太监,为保住自己的权力,就向拓跋焘密告二人有不轨之举,拓跋焘就下令杀了仇尼道盛等人。由于仇尼道盛和任平城往日与太子东宫接触频繁,东宫不少官员也受牵连遭到屠杀。父子二人宠臣之间的矛盾,引发了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对立。小人宗爱是这次事件的搅屎棍,问题的实质是由于拓跋焘长年带兵在外,而拓跋晃主持朝政多时,羽翼已渐丰满,双方权力已经出现失衡。这次事件对拓跋晃打击很大,一蹶不振,抑郁而终,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

电视剧里的宗爱

       等到元桢的哥哥拓跋濬被推上皇位后,追尊其父拓跋晃为景穆皇帝,庙号恭宗。《元桢墓志》中的“恭宗之第十一子”也由此而来。因此,元桢是出自皇室嫡长一支,他的这个南安王相当于后世的亲王。
       《魏书》中元桢的列传本就不长,而其中孝文皇帝拓跋宏和冯太后的讲话就占了大半的篇幅。延兴元年(471年)孝文皇帝即位后,“南安王桢为假节、都督凉州及西戎诸军事、领护西域校尉、仪同三司,镇凉州”。此前元桢任征南大将军、中都大官和内都大官,孝文帝对这位叔祖很器重,委以“仪同三司”的封疆大吏,镇守凉州。凉州是今甘肃武威一带,当时是北魏西北的军事重镇、经济中心之一,北魏前期凉州都是由皇族近亲担任军政首脑,可见其地位的重要性。

《元桢墓志》整拓

       北魏是发家于北方的鲜卑政权,在逐步向南推进的过程中,为了巩固后方,北面的地方军政都由皇族成员或鲜卑贵族担任,加之这些人惯于北方的气候和生活,很有一些人不愿意前往南方。元桢被派到凉州这个重要的位置,这和他早期孝顺母亲、在皇族中的形象正面不无关系。《魏书》载:“桢性忠谨,事母以孝闻”,然而,孝子不一定就是清官廉吏。
       掠夺这种行为,在历史上曾是一些民族的“生产方式”(将此列入生产方式的西方历史学家,其本性亦无良!),鲜卑即是如此。尽管北魏沿袭汉人的政治体系,但其经济模式却不是说改就能改变的。北魏前期,政府是不给官员发放俸禄的,军人收入主要靠军事掠夺分成、赏赐,与强盗无异;地方官收入则靠官员自行征税,形同黑社会。这种野蛮行径是历史的倒退。元桢这个大孝子在出任外官的时候,就显露出了豺狼本性,横征暴敛,极尽搜刮之能事。
       有一次,孝文帝借各路军马进京演武练兵的机会,在信堂皇召见时任长安镇将的元桢。皇信堂是皇宫中寝,一般作为皇家内亲会晤的场所,是皇帝和亲戚拉家常的地方。孝文帝对这位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叔祖先是一番嘉勉,肯定他的孝心和“绥抚有能”。接着就对他提出三点要求:“一者,恃亲骄矜,违礼僭度;二者,傲慢贪奢,不恤政事;三者,饮酒游逸,不择交友。三者不去,患祸将生”。孝文帝的告诫当然不是泛泛而论,实际是对元桢贪敛的警告。
       元桢却并未对少年天子的话当回事,依旧我行我素,贪赃不法。并且向前往长安调查其贪赃罪证的中散闾文祖贿以重金。事情败露后,冯太后和孝文帝极为恼怒,鉴于元桢是宗亲,不便直接发落,于是在宗族会议上,历数元桢贪污纳贿聚敛财务的恶行,问大家对他是该大义灭亲,还是看在先帝面子上予以宽恕。这些宗亲当然明白皇帝的意图,但自己又干净得到哪儿去?为给自己留条后路,大都主张宽宥元桢。冯太后和孝文帝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把戏唱足,最后孝文帝“集思广益”,作出了革除元桢爵位、废为庶人,终生不得为官的决定。
       革爵罢官后的元桢并不满足有钱无势的富家翁生活,借孝顺母亲刘太妃之机,穿梭于宫墙内外、往来于公卿之间,寻找各种机会复职。
       孝文帝迁都洛阳,是北魏的第二次迁都。这件事情在当时受到鲜卑贵族和皇族成员的抵制、阻力很大,孝文帝不得不曲线为之(可参见《北魏<高道悦及妻李氏墓志>——洛阳真热》一文)。在迁都这件事上,孝文帝是很希望皇族成员能予以理解支持的。任城王元澄是有力的支持者、宣传者,为孝文帝迁都做了大量的说服稳定工作,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但光靠一个任城王的力量也有限啊!

       在孝文帝看来,王公贵族对迁都的拥护程度,基本上就是其对自己的忠心程度。元桢是个会站队的角色,迁都问题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平民有多大关系?但他审时度势站进了支持者的队列,并带头附议。“高祖南伐,桢从至洛,及议迁都,首从大计,高祖甚悦”,在迁都问题上各种势力处于胶着状态的时候,元桢“首从大计”打破僵局,这对倍感孤立的孝文帝而言是何其大的支持。正是因为这件事,孝文帝对元桢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以桢议定迁都,复封南安王,食邑一千户。出为镇北大将军、相州刺史。”元桢支持孝文帝迁都洛阳出于公心还是从私心计较,是不难判断的;但其在客观上也在北魏的历史进程上坡路上帮忙推了一把车。“首从大计”无疑也给了元桢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再立的机会。孝文帝在华林都亭为元桢赴任的送别仪式上,要求文官作诗、武将射箭为其壮行。最后还“送桢于阶下,流涕而别”。政治,就他娘的这回事儿!
       元桢五十岁病逝的时候,孝文帝给他谥号为“惠”,丧葬待遇也极高,两次赠帛千匹,到下葬的时候又派遣黄门郎监护丧事。“惠”这个谥号,意为柔质慈民、施勤无私、宽裕不苛、俭以厚下等,这与元桢的行径显然不相符。但从孝文帝的角度看,在迁都问题上,元桢确实给了自己很大的“实惠”。
       至此,元桢的故事似乎很圆满了。然而,“及恆州刺史穆泰谋反,桢知而不告,虽薨,犹追夺爵封,国除。”穆泰是穆亮的叔祖,穆泰这次叛乱涉及面较广,不少人都牵扯了进去。连穆亮也因此主动引咎辞职(延伸阅读:《北魏<穆亮墓志>、<牛橛造像>——驸马专业户》)。元桢对如此重大的事情知情不报,可见这个政治滑头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最终被一撸到底,打回原形。


       《魏书》对元桢的死作了如下记载:太和二十五年五月,元桢在鄴城任职时,时逢大旱。元桢“以旱祈雨于群神”,他威胁庙里的神像说:“要是三天内不下雨,我就用鞭子抽你们!”。结果三天过了,天上连片云都没有,于是元桢“遂鞭像一百”。当月背上就生出毒疮,不久毒疮破裂而死。看来《魏书》作者对其也无好感,认为元桢死于天谴。鞭打神像和背生毒疮是巧合还是报应,无从说起。但元桢鞭打神像之举应该不是无中生有,此事也可看出此人之德性和为官之术。
       元桢在历史上算不得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墓志上的书法却是好东西,大家但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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