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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谦:《书谱》在书法之内与书法之外

2019年03月30日 23:35:082854人参与0

李一先生门下读书笔记系列

王谦读《书谱

致力书法研究与创作,平素读书思絮,时或不在书法之内,而逸出书法之外。临文之际,书法之外的内容不免从笔下流溢发散出来。写完重看,亦菀尔:所谓书法之外者,不过由技法技巧狭义去看;如放宽眼界,又何尝不是书法所本来含括的呢。——王 谦

一点说明

我在2016年9月考取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专业书法方向博士研究生,师从李一先生。遵从师教,读书、研字不辍。本篇读书笔记,写于博士一年级下学期,原题为《读<书谱>:思考孙过庭对书法的态度》。2017年收入《心路传拓:乌兰察布之夏博士书法邀请展暨博士论坛论文集》(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原文稍长,此有所裁简。希望师友批评指正。


关于孙过庭与《书谱》

在中国古代书法理论史上,孙过庭及其书法思想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其书论名作《书谱》成为书论至唐代而成熟的一大标志,后代研究、评述者甚多,从事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因之而受沾溉教益、取得成就者,代不乏人。

作为中国书法史上著名的书学经典,《书谱》与其他书论著作、文章相比,除了理论价值,还有其他所无的优越之处,便是其流传至今的墨迹,堪称“书、论双美”。

对沈尹默指摘《书谱》之辩证


由于《书谱》写成于距今一千多年的唐代,作者行文中广征博引,文采斐然。但这一点也偶或遭后人诟病。沈尹默在《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中说:“唐朝一代论书法的人,实在不少,其中极有名为众所知如孙过庭《书谱》,这自然是研究书法的人所必须阅读的文字,但它有一点毛病,就是词藻过甚,往往把关于写字最紧要的意义掩盖住了,致使读者注意不到,忽略过去。”

这样的观点十分符合当代国人擅长的“一分为二”辩证法,也符合近半世纪以来训练有素的文章写作者与广大读者的写作套路和习惯性阅读期待,欣赏文化遗产之优美丰富,末了总得再郑重其事地批评几句所存在的“时代局限性”,才能放心画一句号,殊不知这样套路的的文章作法才正是当代文章的“时代局限性”。

 如果具体分析《书谱》行文,是否真的词藻过甚呢?先看文章体裁,是用两汉以降长期盛行于文坛的骈体写成,拿它与其前几百年间享有大名的汉代大赋(左思、扬雄之类作品)相比,配得上“言之有物”、“不凿虚空”之类评语。当代人不妨试着以当代语体文来重写孙过庭三千七百字《书谱》原文,若使文章的观点、说法完全得到传达,内容不增不减,那么,一万七八千字都未必够用。两相对比,孙氏文章文字讲究,声韵畅美,人间欲再求此种质量、境界的论书文章,难矣!近年讲解《书谱》的图书、论文中,亦多见对孙论“词藻过甚”的指谪,故不免赘文之嫌,分辩如上。


但是,……

 由于《书谱》完成于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许多文史典故在孙过庭是信手拈来,但对今人来说,已远不像旧时文人那样能够完全理解文章原意,更有甚者,是因对古文理解的歧误,而影响到对一篇经典作品乃至作者本意的把握。这样的误读,有的并不限于书法理论范围,而属于对一些著名文句的误读,存在于远比书法理论更广泛的古典文学作品解读、远比书法理论更加通俗的中小学语文教学之中。

“误读”来了——

 在《书谱》一书属于这类被广泛误读的,下面这段最为典型: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豪厘,沦精翰墨者也!

      多位学者在讲解“务修其本”时,往往摘录两段古文来做佐证:其一,《论语•学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其二,《隋书•文帝纪》:“君子立身,虽云百行,唯诚与孝,最为其首。”前者是说孝悌为仁的根本,后者是说诚、孝是人间众多品行之首,皆在伦理意义上立论。接下来,他们便将此处的“务修其本”的“本”或者解为“孝悌”,或者解为“诚与孝”。

      其实,《书谱》所说君子立身之本,是其本来意义,即“立身的根本”,意为本领、一己之长,这样接续下文才能讲得通,如拘泥于道德意义来理解,则误矣。     

“误读”又来了——

上一句误读无关宏旨,接下来对“诗赋小道,壮为不为”的理解则关系着孙过庭对书法的地位、价值及意义的定位和认识,故下面用较多篇幅分析。

 杨雄(前53—18),多作扬雄。字子云,西汉文学家,蜀郡成都人,成帝时为给事黄门郎。博学而善作辞赋,有《甘泉赋》《羽猎赋》等,尝仿《论语》作《法言》。

  “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出自扬雄《法言•吾子》: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依扬雄本意,应是以“童子雕虫篆刻”表示自谦(孙氏此处“诗赋小道”意同);“壮夫不为”,当代多种书(包括语文教材)中解读为“大丈夫不屑为”,其实作者在这里表达的意思应是:壮夫做不到,壮夫无力为。如需增加一个支持该判断的砝码,只要略想一下在传统言论氛围中“壮夫”为何意就可以了,——所谓“壮夫”,犹言“粗人”,犹言“赳赳武夫”,则扬雄此语之感情色彩不难想见。

       当代学者和作家,每将扬雄“壮夫不为也”句理解为其以大丈夫自居,而轻视辞赋写作能力,以之为“小儿科”。为负责任起见,有必要回到扬雄当时的文章环境即上下文来分析。如将扬子著作中相邻句段作一浏览,则结论或非如此。

       试取《法言•吾子》前后紧接的三段问答: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三段内容均是扬子发表对赋的观点。第二段是讲赋的社会、政治或教化功用,第三段对景差、枚乘等四人的赋作评论,并得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的规律性判断,甚至替孔夫子门下假设以赋来论定品次,将汉代擅长作赋的贾谊、司马相如列为升堂入室层次。

 揆以常情,断无对一事物怀以轻视而犹再三认真论述的道理。以此两段,足可见扬子对赋之写作非但无轻视,而且相当重视。故第一段所言,试回到文中对话实境(对话或实际发生,或仅为文章作者自设问答,并无影响),是当客人向扬子求证是否作赋高手,他先给以肯定回答(“然”),然后以“童子雕虫篆刻”自谦一下。稍后所云之“壮夫不为也”是补充之语,可作两种理解:一是“壮夫不肯为”,一是“壮夫无力为”。

找到旁证——

要之,“诗赋小道,壮夫不为”是因文士与壮夫两类人群由能力、兴趣不同所作的事实判断,而不是价值判断。唐代李白也说过“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同样是自谦之语,——不过这貌似自谦之中,又何尝没有自矜或得意的成分呢?借当下时尚界流行之“低调的奢华”一语,扬雄、李白算是“低调的骄傲”了。

       另外应当注意到一点,班固与扬雄尽管同属汉代,但两人对书法(文学)所持立场原本不同,不能因班固轻视、轻诋翰札,便遽然判断扬雄也将“诗赋小道”认作“大丈夫”所瞧不起的小儿科。事实上,班固弃笔从戎,扬雄一生与文艺为伴,皆为一世独特之士,假如扬氏妄自菲薄,犹自一生从事著述一道,其为人不也太过龌龊了?

 本文的结论是这样的——

因此,“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豪厘,沦精翰墨者也!”其相应白话翻译如下:

      有修养的人处世,必定培养自立的根本。扬雄曾自谦说诗赋写作不过是小意思,但是呢,壮士也玩不了,那么,沉溺心力于精微层面、花费精力在书法上,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了。

       这应是最接近作者本意的理解了。   

 当下流行的标准化误读——

       目前所见当代人讲解《书谱》,在这一段众口一词,将“溺思豪厘,沦精翰墨”类比为扬雄所谓之“诗赋小道”,大多解读为:

     道德高尚的人,一定致力于根本的修养。扬雄说过“诗赋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大丈夫不屑为之”这样的话,况且还是沉湎心思、埋没大量精力于书法这样的小技呢!

 这样的解读是认为在《书谱》作者的价值系统中,书法的地位更低于被视为雕虫小技的诗赋小道。那么,问题来了,下面紧接着是:

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宣礼乐,妙拟神仙,犹挻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

 这段话,先说下棋、钓鱼都有正面的意义,何况像书法这样对礼乐发生功用、令人可以穷微测妙的事业,更具有义理交融、贤达兼善的意义啊。

 这里,孙过庭将书法的地位置于对弈、垂纶之上,又将其社会功用列为与儒家所揄扬的礼乐同观,将其精神享受比拟为神仙境界,至此犹嫌不足,还继续将书法之遒姿妙态比喻成像世间巧匠创造出的陶器、金器样式一样丰富多彩!一言以蔽之,在孙过庭的意识里,研习书法有着多层次的正面意义。也正因此,一个人穷其一生“溺思豪厘,沦精翰墨”,也是一种完美人生的意义达成。

“验算”的重要

    

       本文理解与其他学者理解之间的正误之分,如不吝篇幅,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验证一下。那就是将两种理解的思路,从作文的角度作一对照。将一段古文译成白话之后进行通读,能像当代白话文章一样逻辑合理、层次清晰,就可以大体断定问题不大;如果译成的白话文上句、下句缺乏关联甚至意思相互矛盾,行文支离破碎,则必定存在问题,需要重新推敲。——这一层工夫,类似于数学计算中的“验算”环节,当代学者注译、解读古代书论,虽然出版成果多多,读上几本便会发现似乎很少有人做这种“验算”的工作。

      与本讨论相关的《书谱》原文、其他学者译文与本人译文列如下表:


    

  

          《心路传拓——乌兰察布之夏博士书法展

    暨博士书法论坛论文集》相关文页

附:近墨二件

           

陋室铭》,王谦书,2018年

            

集沈曾植句,王谦书,2018年

释文:朅来江上搴芳草,研云浓拂九州春。

          能说山川惭雅故,更从阅世见机神。

 

来源: 李一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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