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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庆:关于书法的思考

2021年06月25日 21:47:191544人参与0

关于书法的思考

文/张志庆

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所谓“书法”就是写毛笔字,在古代是读书人必会的技能,是六艺之一,礼、乐、射、御、书、数,排在第五位。不能书,作为“上卿”是不光彩、不体面的。晋人更把“善书”作为煊耀门庭的筹码,互相比拼高低、优劣。到唐朝“楷法遒美”更成为选拔官员的必要条件,褚遂良柳公权都是因字写得好而加官进爵。老百姓所说这人的毛笔字“写得好”,首先字得写得“好看”,要美观,看着舒服。这个标准自汉字产生以来一直成为人们欣赏“书法”的第一标准。自商朝甲骨文产生之时直至唐初,人们力求将字写的工整、有序,求其“工巧”之致,并以此来评价书者。《说文解字》曰:“工,巧饰也,象人有规矩也。与巫同意。凡工之属皆从工(1)。”如唐张怀瓘《书断》引班固语:“得伯张书,稿势殊工,知识读之,莫不叹息”(2)。韦诞云:“杜氏杰有骨力,而字画微瘦。唯刘氏之法,书体甚浓,结字工巧,时有不及。张芝喜而学焉。转精其巧,可谓草圣,超然绝后,独步无双”(3)。“ 结字工巧”,是好的标准,“不及”则不佳,优劣高下据此而分。更有张怀瓘《书断》评索靖曰:“时人云:精熟至极,索不及张;妙有余姿,张不及索”(4)。精熟至极,技巧达到一定高度,即是“工巧”之极。而成公绥《隶书体》说“工巧难传,善之者少”(5),可知,当时人们对“工巧”的追求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付出大量的练习和努力。对于潦草与散漫的批评,也时见于这一时期的书论著作,如赵壹的《非草书》就明确提出对草书的批评。书法缺少了精心细致的技巧锤炼,技术含量不高,是书写水平差的表现。所以,对“秩序美”的追求,便成为人们书写的首要目标。

草书龚自珍诗136x136cm 

而要“好看”是需要经过练习的。“工巧、精妙”就必须要有正确的练习方法。我们在新出土的商朝甲骨片上看到了练字甲骨片:前边一行,熟练而整齐,后面同样的内容反复刻了几遍,刀法生拙,歪歪扭扭,显然是“老师”在教“学生”;汉简中亦见到练字简,一个字反复写了很多遍;出土的晋人残纸中,亦有练字纸。这些都证明,古人写得好,是经过练习的。没有不经过练习,拿起笔来就能写得出神入化、精妙之极的。一分练习,一分所得,一分功夫,一分收获。对于如何来训练,古人多说理念,而少谈及方法。明冯班在《钝吟书要》中谈及教童子方法:“余教童子作书,每日只学十字,点画体势须使毫发毕肖,百日以后便解自作书” (6)。初始学书,每日十字,这便是定时定量;而使十字毕肖,则是集中精力突破,做到少而精,而且有标准要求,如此精临细摹,百日后,掌握的单字达到一千字,乃由少到多,由易到难,学生就知道如何自学。这个方法,可以有效的将每日之功,积成书写之功。积少成多,从手到眼,从眼入心,获得稳定的进步。古人在这方面下了最笨的功夫,但取得最好的效果。用描红、双钩、单钩摹书,再合以临书的方法, 实现“毕肖”的目标。在初摹某帖的阶段,摹书法对细致入帖会起到关键作用。它能有效地训练学书者的手和眼,忘我入帖,达到精准的目的。今人多嗤之不用,谓“小儿科”,故字不准。宋姜夔《续书谱》云:“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临书易进,摹书易忘,经意与不经意也。夫临摹之际,毫发失真,则神情顿异,所贵详谨”(7)。只有精心的临摹,才能在布白、位置上不失其美。古人5、6岁开始拿毛笔练字,至30岁,25年的时间,足以打下扎实的功底,至中年后挥洒自如,自不在话下。而当代人,几人有此功?其实早在宋代,就已有少时功夫不足,而晚年不济之说。如欧阳修说:“古之人不虚劳其心力,故其学精而无不至。盖方其幼也,未有所为时,专其力于学书。及其渐长,则其所学渐进于用。今人不然,多学书于晚年,所以与古人不同也”(8)。少年学书,精力充沛,体纯心静,所学不忘,益于终生。当代,书为余事,不能尽全力,又不能自少时做功,故佳者绝少,非才力不行,功不到也。“此所谓非知之难,而行之难者也” (9)。正确的学习方法是能力获得的有力保障。书法之练习,是一种将外部诸要素转化为个人修养的重要修行手段。

得都下帖写意248x126cm

书法的学习,无论学什么书体,第一阶段,都需要达到以下目标:

一、点画准确,有一定质感,能生动而自然完成各种点画书写。

点画的准确与否是笔法的训练。笔法是书法的核心,任何书体,不通笔法,不入其门。点画是笔法运动的结果,是纸上的形象。因此,通过学习古帖,掌握古人的笔法运动规律是根本,这样点画才能准确,才能入帖。经长期的正确训练,质感会慢慢增强,力感由其中生发,熟能生巧,点画才会生动、自然。而笔法之得“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10)。米芾亦云:“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11)。古人为求正确笔法,远道寻师,跪求、掘墓,用尽各种手段,可见笔法之重要,因此,初学者掌握正确笔法是书法进阶的第一步。

韩愈杂说34x90cm

二、结字协调、妥帖,布白合理,收放自如。

结字的训练,是着重于单个汉字的架构塑造,是书法学习中最吃功夫的一项,须单个字解决。赵孟頫云:“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12)。对单字间架布白,要依赖积字之功,训练要量大,量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才会发生质变,所谓质变就是:视觉审美判断能力提高,对空间布白的匀称变得极其敏感。这是结字训练要达到的目标。这个目标如果达不到,眼睛的判断能力就上不来,即“眼低”,是不会有大的进步的。用笔与结字都要达到目标的要求是:“用笔在使尽笔势,然须收纵有度;结字在得其态,然须映带匀美”(13),“ 使尽笔势”,则用笔活脱;结字在得其真态,匀称而自然。

行书丰乐亭记34x136cm

三、字与字之间关系和谐,行气贯通,节奏感强,全篇章法合理,协调统一。

章法的构成,首先是单字与单字的关系,所谓连字成行。唐孙过庭说:“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14)。字之连缀,斜正相参,大小错落,行气断连,字组开合,在纵向上,形成多变而统一的“行”,要有节奏变化,而不能“状如算子”。字字匀排,则是印刷体,不是书。其他各行,随第一行之变而变化,互相呼应,气通于隔行,则使全篇通贯而协调,是章法之妙。

得此三者,则书法才具规模,才可看。视觉感觉也舒服。

而要达到“耐品味”的目标,则需要“知书理,通大道”。

知书理,是指通过对书法长期练习,透过字形和方法而能知其所以然,即对其背后的书理的思考和追寻。不单纯停留于纸面的形状和运作的方法的所知,而要对其形成原因、历史渊源、时代特征、发展变化进行梳理和分析,掌握其形成规律和作者的思维方式。这个过程是提高学书者的思维水平和理解能力的过程。方法是:读书、行路、历事。

李白横江词136x68cm

只有读书才能够了解古代人生活方式和当时的思想状态。如魏晋的门阀制度,使文化在家族内部得到传承,保持其最优性,成为大门望族之间比对的资本,故其技之高超与韵致超迈成为重要评价标准,这个过程促进了文化艺术向更高层次迈进。魏晋玄学的兴起,使人们对个体人生价值进行深入思考,在情感体验中达到对无限的向往,使玄学与美学联结,形成“重神理而遗形骸”的美学观念。人们以“任性放达”“文艺自乐”的行为方式,体现着士族的理想。这种理想,影响了文艺,因此,晋人之书的萧散、清贵之气即源于此。其技艺的高超和丰富性是时代特征的体现。汉末、魏晋是草、隶、楷、行混杂、形成、分化的时期,存隶意、草韵、楷法。对其仔细的分别和解读,知其由来,是明理的过程。既而,去把握其书写规律,推测晋人的书写动作和心理,才能更准确的再现晋人的书写。遗其形,而尽其理,则是更高层次上对晋人书法的把握。

行书日记一则35x45cm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路和历事是一体的。行路中便有历事,是提高人的实践能力的方式,是将所读之书,内化为理,出之为能力的必要手段。行路历事,使人变得坚强而实际,锻炼出一种“风骨”,有“风骨”则人有“骨格”,“立于天地,堂堂为人”,如孟子《腾文公下》所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人有“骨格”,则书有“神气”。赵孟坚曰:“态度者,书法之余也。骨格者,书法之祖也。今未正骨格,先尚态度,几何不舍本而求末耶?戒之!戒之!”(15)。唐太宗李世民曰:“夫字以神为精魂,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又说:“夫心舍于气,气合于心;神,心之用也,心必静而已矣(16)。”字无神气,则软而无骨,何论其书?行路历事,锻炼人的意志,塑造人格骨气,乃能使人登高望远,明理识事,而能渐通大道。

小楷黄州快哉亭记32x38cm

通大道者,则必知人生之道。其视野跳出书法的圈子,而通晓其他艺术门类。更能以文化大视野,观照书法所处之境,反观文化于人类发展之用,去其分别,知其大用。于中国儒、释、道的哲学皆能通会于心。知其理、会其神,以平等精神体察世间一切事物存在的价值,对天、地、人的思量,而涵有一颗博大的同情心,塑造自我高尚而纯洁的内心。反映于书法上,则书必纯净而高洁,清格出尘,耐品,可回味,是为佳品。

经过以上几方面的学习和历练,书法可谓有成。而书法想长久,与古人比肩,则必融入大文化,使其成为大文化的一部分,反映时代的意识形态。

小楷乐毅论20x52cm

中国的老百姓认为,能写字的人是“文化人”。“文化人”是指“读书人”,知晓天文地理、古代历史掌故、通文史常识,懂礼、知礼而能行礼的“文明人”。在古代,书写是“文化人”的日常活动,是必备技能。古代重文史轻科学。科举所选拔之法,亦重文章,故“读书人”多于文史着力,而高官厚禄者,也多从文士中选拔,选拔时又看重毛笔书写,所以,自宋以后,优秀的书法家大都为读书人。书法所书文辞,也大都是文人所作。“书法”与“文化人”紧紧捆绑在一起。

谢光禄帖写意248x126cm

在当代,新的国民教育体系要求人们,自少时文理兼修,重视科学技术发展,更看重理科。因此,每年升入大学的学生的文科、理科比例接近1:4,而未升入大学者,从文的人数比例则更少。而从文者,更多的是把“文”作为一种知识,作为升学谋职的工具,而不是作为自身需求去修行,这使其“文化素养”与“人格素养”不统一,影响了“文”内化为“人”的内在动力的质量和数量,影响其作为“文人”的素质。当代擅长传统文史之技能者,亦不占多数。书法的自然属性——写汉字,使其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易于大众化。提笔能写,似乎是中国人的本能,与生俱来。而提笔者无论有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俨然为“书法家”,忽略了古代善书者所付出的艰辛过程,于是就有了关于“写字”与“书法”的区别的讨论。

文化的学习也是循序渐进的,它随人生的成长和阅历而通化。惟通化才有用,由内而外滋养人,既而影响人的气质。学而不化,谓之“书呆”,古人早有批判,所谓“迁腐”之士,即是所指。古人读书讲究“通则变,变则久”,也就是说,知识要转化为能力和素养,再转化为躯体的一部分,即本能。本能的运用,是自然而然,无需装饰和卖弄,在不知不觉间显露,妥帖而适意。只有读好书并践行,才能提高我们的修养。在书法中,体现文化的内涵有两方面:一是书写的文辞。技文合一,皆为原创,为人称道;二是作品中文雅气息的流露,是书写者文化素养的自然显现,是格调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两个方面在现实中被割裂开来,书写像古人一样的文辞的技能已弱化为“小儿科”,书家强为之,徒为后人笑柄。学文而能通化之人,其书法之技,也为“小儿科”,无少时积学之功,徒增其丑。虽有书者补学文,文者补学书法,然“晚年之学如秉烛夜游”,“杯水车薪”,其效甚微。故现在“书法”与“文”有分离,书法表现为技能的展示,而缺少了人文的意味。

社会在发展,环境在改变。当下文化的全球化趋势愈演愈烈,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和交融,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着。近百年来,中国一直受着西方的影响,各个门类都打下了西方文化的烙印。单就设计学方面来说,它已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一件极小的生活用品,到大的建筑物,都充满了设计的因素:包装设计、服装设计、广告设计、装潢设计、工业设计、建筑设计等等,触目皆是。作为视觉化因素较重的书法必然受其影响。有什么样的文化修养和背景,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艺术形式,环境对作者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因此,当代的书法,必然受到其文化素养和时代文化背景的影响。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古典形式的作品。

这类作者,其文化基础仍然是以传统的儒、释、道哲学体系下的文化构成为主,间有国民教育体系中的理科思维与科学思想,以及社会文化环境影响,其 艺术形式,偏于传统样式,但亦有当代特征,是对传统书法的当代继承样式。

二、西方艺术理论体系下的西方样式作品。

运用西方艺术理论和视觉审美习惯,采用近似于西方艺术家的创作手法,而进行的书法创作。其整个运作方式和评价目标,都沿用西方艺术理论,只是用书法的材料而已。其作品中充满了设计的因素的观念,制作成为其创作手段之一。

三、改良主义样式作品。

这类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引入西方文艺理念,进行局部形式改造,有传统意味,但又有现代设计理念和西方美学观念的支撑,当代特征明显。对传统的书法技法,笔法、结字、章法三个基本要素,打破其中一、二项进行改造,表现出了温和的求变意识和创新意识。

近些年来,围绕这三个方面的争论,一直喋喋不休,孰优孰劣,互相批评,不能兼容。这是文化基点不同而导致的结果。不是同一个标准的评价,不能述其根本,这构成当代热闹的书法现象。艺无止境,艺亦无常格。书法样式的多样是书法繁荣的标志,书法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变革和挑战,我们要站在历史的角度,去审视书法的未来,放开视野,更准确把握文化的发展方向,以期更好得把握书法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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