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白当黑”与“知白守黑”
—分布三昧
葛鸿祯
“计白当黑”作为书法专门术语提出来,距今已近二百年了。它出现在包世臣(公元1775年-1855年)记录下邓石如(完白)传授给他的这么一句话中:
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①
包氏以此说验六朝人书认为非常吻合。承包氏学说的康有为(公元1858年一1927年)在《广艺舟双揖》中亦称:“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熟观魏碑自见,无不极茂密者……乃知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真善言魏碑者。”②包、康力主抑帖扬碑,尊魏卑唐,故他们将邓完白的“计白当黑”之论仅用于验证六朝人书与魏碑。
在距今约二千五百年前,老子已提出了“知其白,守其黑,天下为式”的观点。作为中国本土的道家学说创始人老子的哲学观一直影响着中国艺术家的创作,邓石如显然受到了老子
“知白守黑”的启发而提出“计白当黑”并将它运用于书法艺术中来。遂使此语成为书法界的篇言。
当然,邓氏精研篆、隶、真、行、草各体,加之善于从历代书论中所透出的有关分布的意识加以总结、提炼,也是他提出这一论点不可或缺的因素。“温故而知新”,这里我们似乎也有必要追溯一下前人有关分布的议论。
“计白”可以理解为设计“空白”处,实际义同“布白”。“空白”亦即“虚无”。或许它正因为是“虚”、“无”,在书法创作中不如“有”笔墨的“实”处来得容易言说,而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在大量的古代书论中提及者实属凤毛麟角。
自中国书法发展到相当高度的汉晋以来,虽然出现了有关书法艺术的专论,但往往都侧重于“用笔”、“笔势”、“执笔”、“运腕”等容易言说的“实”处,而尚未能一开始便意识到“白”的重要性。或者说,在此之前的书法作品(可以追溯到最古老的陶文、甲骨文等)尽管在实践上已对“布白”具有相当高超的驾驭能力,但在理论上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更未找到合适的语言表达方式。直至《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一文出(有人认为此文系六朝人所为,这里暂无必要讨论究竟是否王羲之所撰,即便出于伪托,亦必高手撰此),才开始有“布白”的意识,虽然篇中尚未明确提出“布白”一词,但开篇便云:
夫纸者阵也,笔者刀鞘也,墨者鉴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r笔者吉凶也,出人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
这里把书法看作战争,“纸”是战争的“阵地”,古代战争很讲究“布阵”,显然这里包含的就是“布白”的意识。
唐虞世南《笔髓论》亦把结构字体与“布阵”相提并论:
故兵无常阵,字无常体矣。谓如水火,势多不定,故云字无常定也。④
梁武帝萧衍(公元464年一549年)著(观钟路书法十二意》归纳为:
平,谓横也。直,谓纵也。均,谓间也。密,谓际也。锋,谓端也。力,谓体也。轻,谓屈也。决,谓牵掣也。补,谓不足也。损,谓有余也。巧,谓布置也。称,谓大小也。甲
这里显然也已注意到“分间布白”的问题。这是萧衍发现了以往“文所不书”的“字外之奇”后“聊复自记,以补其朗”的。它们被唐代“草圣”张旭接受了去,并又将它们传授给颜真卿,只要将它们仔细对照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我们便可认为梁武帝从钟gr书法中归纳出的十二意,竟培育出了张旭与颜真卿这样的书法大家!尽管萧衍仍未明确提出“分回布白”这个概念。明确提出这一概念的可能最早出现在初唐欧阳询所著《八诀)中。他在总结八种点画的秘诀后附记里出现了“分间布白,勿令偏侧”的词句。
唐垂拱年间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了著名的学习“分布”的三段论: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⑥
宋明之间,虽不乏论书之文,但亦多重笔墨之“实”处。至清初笪重光(公元1623年一1692年)著《书筏》论书凡二十九则,可算是对“布白”较为重视又见解独到者,其中有四则谈分布:
……光之通明在分布,行间之茂密在流贯……
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
画能如金刀之割净,白始如玉尺之量齐。
黑之量度为分,白之虚净为布。
被笪氏列人第一则的“……光之通明在分布,行间之茂密在流贯……”与和他同时代的石涛著《画语录》中提出的“混沌里放出光明”、“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姻组”,一于书,一于画,息息相通。均可看出他们深知“布白”之奥秘。
至于耸氏对“匡廓之白”与“散乱之白”的区分与分布法,亦是相当高明且对后世启迪颇深之语。
邓完白则强调“可以走马”与“不使透风”的“疏”、“密”对比强烈的布白法,并概括出“计白当黑,奇趣乃出”确亦高妙之论。因为前人论“黑”者多,计“白”者少。一旦悟出“计白以当黑”的真谛,那些浩繁的“黑”论便可为“计白”所借鉴,这样“黑”与“白”、“虚”与“实”便能相反相成、相辅相成了。因此“计白当黑”这句机枢之言引起了后人的注意。
无怪乎,中国当代美学界泰斗宗白华先生在谈到虚实结合的思想是中国艺术的一个特点时,就用这么一句话谈及书法:
中国书家也讲求布白,要求“计白当黑”。
他同时还指出“空白处更有意味”。
无怪乎,费新我先生曾授笔者:“空白处的形状也要避免雷同。”
无怪乎,当代“草圣”林散之老人也特别重视对“白”的处理,他说:
邓石如强调“知白守黑”。实则紧处紧,空处空,在于得势,此理书画通用。(《林散之序跋文集》)。
又说:
字要写白的。(与庄希祖谈)。
乱中求干净,墨白要分明。(与桑作楷谈)。
还有诗云:
守黑方知白可贵,能繁始悟简之真。
应从有法求无法,更向今人证古人。
......
看来,在林老看来,邓石如的“计白当黑”即“知白守黑”,并把它引人中国绘画中去。
无怪乎,学贯中西的当代美术界领袖吴作人先生在被记者要求用一句话来概括中国书画艺术时,竟也是说:
我最欢喜“知白守黑”。四个字。
看到这些,不能不令人欲求“计白当黑”与“知白守黑”的妙谛所在。
在书法艺术中,“黑”显然是指用笔墨写出的笔画、文字乃至篇章,亦即“有”“笔墨”的“实”处。“白”当然就是那“黑”(笔墨)之外的空白部分,也就是“虚”、“无”的地方。
这段话已经触及到“虚空”存在的作用—“虚空”是书法线条运动的必备条件。同时也涉及到了“布白”问题—“书法艺术中甚至故意留出‘虚空’。”其中还涉及到亦属“空白”范畴的“飞白”这一般容易被忽略的概念。
1991年出版韩玉涛《中国书学》一书中有这样的见解:
“意境的要点,在于黑(笔画)白(布白)的恰当处理。邓石如说的‘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包世臣《述书(上)》),不仅是结构的规律,也是布白(章法)的法则。”。
该书中韩先生极赞苏轼《寒食帖》,认为是重章法最好的例子,“真堪‘计白当黑’之喻”。更极赞狂草。他除了列举怀素《自叙》中某些局部之外,还重点引述了金学智先生《书法美学谈》中对黄山谷(诸上座帖》的细致分析,并由此强调章法的重要性。
1986年初稿,1991年改定,1993年出版的陈振镰《书法美学》一书中对于书法的“空白”作了更为深广的探究。限于篇幅,我们只需摘录有关目录,便可知陈先生在这一方面所作的构想与分析。
……
第二章书法美的性质
第一节时空观
……空间的三个层次—……
—书法空间的三种形态—空间观的确立……
………………
第三章 文字在书法中的载体地位
第一节 视觉选择
文字范围内的“方”与汉字意义上的“视”—视觉选择的落点与位置
第二节 空间分割的限制
静态分割—动态分割—以时引空—为空间可减损笔画—空间方位观念的被强调
第三节形式框架
五体书的价值—计白当黑—一定的格律导致一定的自由—有余地的格式
够了,我们不必去引用书中的具体文字,已经可以大致了解到陈先生在对书法的“虚空”、“布白”方面的探究已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难怪沈鹏先生在序言中这样写道:“关于这部《书法美学》的价值,我想翻一翻目录即能对作者构想有所了解……本书较系统地阐述了书法美学的基本原理、形式法则及与其它艺术门类的比较,颇多新颖见解,它可以帮助读者打开思路、扩大视野……它是目前能见到的国内有关书法美学方面一部特色鲜明、见解独到而又相当有深度的著作……”
该书中关于“计白当黑”,陈先生认为“是中国艺术最迷人的部分”。此外,关于“书法中的空白”,他还提出空白的两个艺术方面的能力:①对书体的影响;②对风格的影响。另外他在该书中告知读者:“于是我们还发现了空白的另一重要功能:它不但是墨线存在的舞台,它还是墨线变化的起点;空白是为墨线定调子的。”,
今年第一期《书法研究》杂志刊载了白砒先生撰写的《对书法美的本质及其表现形式的思考》一文,这里白砒先生指出:“对空白的认识与强调,在新时期的书法创作中越来越显示出重要的意义。”花了不少篇幅谈结构与章法的问题,还专立章节谈“空白的意义”,提出了
“无义空白”与“有义空白”的新概念。
这里,我们看到了当今对于“空白”的认识正在吸收古人经验的基础上不断深化与拓展。在“知白”上需猛下功夫已为识者所认同。只有弄懂布白的规律,才可更有效地继承、突破与创新。
注:
①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1版,第641页,包世臣《艺舟双揖·述书(上)》记录了
壬戌(嘉庆七年,公元1802年)受法于邓石如时邓氏所言,距今近二百年。
③同上第26页。
④同上第113页。
⑤同上第78页。
⑥同上第129页。
⑦同上第560页。
⑧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第33页。
⑨⑩(11)均见《林散之笔谈书法》古吴轩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28页、29页。
(12)见《林散之诗书画选集》黄山书社1985年出版,第208页。
(113)1992年,苏州电视台摄制《苏州人在北京》大型系列纪录片,由笔者陪同摄制组赴京引见吴作人先生。此
话即采访拍摄时所答。
(14)叶秀山《书法美学引论》宝文堂书店1987年出版,第10页。
(15)金学智《书法美学谈》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出版,第186页。
(16)叶秀山《书法美学引论》第34页。
(17)韩玉涛《中国书学》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62, 63页。
(18)陈振镰《书法美学》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