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可以写自己想写的,在自己想写的基础上写自己能写的,文本之间可以转换,可以修改,但书法不行。书法是视觉艺术,是传统文化。你不临帖,写的再好看只能叫会写字。子阳说,不临帖好比掉到马蹄坑里,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走起来步子也零乱,帖是扶手,只有扶着帖才敢下水。
帖是与古人千年后的对话,人心与人心的照面。临帖是对祖宗的确认,标明书法是有法度的。是有根的。它交待了活水的源头,同时帖又像篱笆把人围了起来,所有的想象都要在篱笆内进行,否则祖宗不认。书法有度、心灵无度,这大约是它和文学创作最不同的地方。文学可以师承,但更可贵的是独创,不用问这笔那道根从何来,文学只怕“想不到”,书法是“鸡蛋壳里玩道场”。
因为不懂书法,我只好套用了一个简单的办法,“不怕没行市,就怕没比市”,我把子阳书法和众多高手的作品挂在一起比较,一比才知道子阳是大家。
子阳的作品里有一种天真美。
乍看如小儿涂鸦,竖无直竖,横无直横,结字歪扭笨拙,姿态如小儿学步。不懂书法的人看了会觉得,把字写好看很难,写得歪扭很容易,下手操控起来才知道书法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奔腾拐弯转折里。线条太直,味儿无处可藏,线弯生出弹性字有了张力,但太曲会失了法度,易生媚俗,字遇阻力生魅惑,人遇挫折显从容。子阳把这种美学喻为“老牛犁生地”。
走到极简这一步,他一定了经历无数繁复、冗长的自我蹂躏,否定—肯定—肯定—否定—从大有到大无,从表现到没表现。线条越简单越难,越纯粹带给人的生命力越强。有人问毕加索,你为什么不把人画得像人,把世界画得像世界,毕加索说,我十岁时候就可以画得像照片照出来一样,但用40年才画出了你们看不懂的东西。也有人评论子阳的书丑,但是在他的作品前,近看远看皆有意外,暗流里面回旋和声。世上的美有千万种,独有天真美是十足美。狂狷也美,但不够久长,秀丽也美,但气息偏弱……一个书家的作品不能引起你的共鸣,要么是他的水平不如你,要么是他己在峰顶。
我先生是个诗人,喜爱书法,他说,随便什么人的字,临的时间长了,会临的很像,但子阳的字学不来,临不成,一学他,地头死,因为他的线条和雪花一样绝不会落错地方。
说到雪花,我竟从子阳的字里看到了雪花一样的寂寞。子阳说,几十年来,我从没怕过一张纸,一杆笔,笔的长短、纸的生熟对我没障碍,古人的东西已长在骨血里。仔细观赏过他的作品后虽说不出他的字怎么好,但他的字给我带来一种意象,一个人的海上,海水、月光、涛声、浆影、神秘的幽光若隐若现、水天空空荡荡……
子阳,典型的北方体魄,高大壮阔服饰随意,衣服于人又往往更大一两个尺码,行动起来衣袖松散自带三分古人遗风,话语不急不徐,为人处事宽厚节制把柔软坚硬完美糅合。当然,他也有恣肆的时候,他喜欢戏爱唱戏,唱戏又怕被人听到,他找到一个办法,骑着摩托车,戴一头盔,在头盔里放声歌唱。有人说,大隐隐于市。而子阳干脆把自己隐在体制里。从困顿中寻求美,用不合时宜成全自己,一边虚无一边世俗,一边不停杀死过去的自我,在最不能做自己的地方做自己,在体制里用笔划出一片海,用线条划出神迹,照亮海上。他的书写注定是一场奇异之旅,他用书法模拟生命的状态,以书法之名拥抱生活,用书法叙述慈悲感动,从书法里见万物众生。
冬日,我听完子阳的书法课堂回来,看路两旁树木树叶褪尽,只余枝桠以中锋直指天空,铁色的枝干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子阳腕下的线条,或禅或道,每一根都像极了阅尽人间沧桑的人最后的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