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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我的临摹,你们怎么都当真迹了?

2019年07月23日 22:01:492814人参与0

曾有那么一桩事,让米芾很郁闷。

某回,听说绍兴某僧正那儿有一件藏品——以王羲之书迹集成的《越州寺碑》,他于是写信去,希望能借来一看。之前究竟认不认识这位僧正,难讲。

不借。

那就再慎重些。托同事乔执中,带上他的官员证明,再去。乔执中此时的职务是提点刑狱公事,省级大员;而米芾又愿将自己的官员证明作抵押。

不借。

怎么办?或者趁出差的机会,去趟绍兴?世事就是那么不凑巧,偏偏家里这时候出了点事,终于未能成行。

怒:恐怕要个度牒,都比看这《越州寺碑》要容易!(注:度牒——政府所发的僧道合法证明,身死、还俗,度牒须上缴。北宋末,朝廷开始出售度牒,以缓解财政压力。当然,很贵。)

这位叫子文的僧正对《越州寺碑》视若珍宝,自不必讲。但“不外借”背后还有没有别的理由,不好说。

北宋笔记《铁围山丛谈》写过一桩事儿,说米芾年轻时(二十多岁)乘舟宦游,途径长沙道林寺,向道林寺借了唐代沈传师书于木碑上的真迹《道林寺诗》看。不成想,看着看着,竟升起帆,跑了。道林寺大怒,将米芾告上法庭,终于由官府出面追回。

王羲之《桓公破羌帖》又名《王略帖》

不止。另一部两宋之交的笔记《石林燕语》里也有。这回,米芾到船上拜会蔡攸,蔡攸拿出王羲之的《王略帖》。这还了得,米芾于是求交换。蔡攸看来是不愿意,米芾于是再度发挥,趴在船阑干大呼小叫:若不换,我就跳江算了!(不知当时手上拿没拿着《王略帖》。)终于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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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围山丛谈》的作者蔡绦(音“涛”),是权臣蔡京的第三子,第二桩故事的男二号蔡攸则是蔡京的长子,闲来大约少不得聊天。

这些无赖事件究竟确有此事,或者是兄弟俩对米芾的编排,不好妄断。

《王略帖》的流传,米芾在《书史》里明确提过,起初是苏之纯家,苏之纯去世,大约此前是答应出让给米芾的,但他此时正在出差,于是被宗室赵仲爰拿走了,说,米芾回来,出得起这笔钱,就还他。米芾于是典当衣物加价买回。

罗生门。

《书史》里也提到了《道林寺诗》,说他当年在潭州为官,曾将书板留在书斋半年,临摹。

而对于《道林寺诗》接下来的叙述,则是技术层面了——说《道林寺诗》是写在杉木板的,杉木板上写字只需涂一层薄粉,墨色渗入木板,年岁久,墨色也不脱落。相对的,唐代裴休在木板上写的杜甫诗(还略晚于沈传师),因为是松木板,需多施粉,年月一长,粉脱落,墨迹也就全脱落了。

身为高端收藏癖,米芾对书画的鉴赏,渗透到了各个维度,从笔势(感觉判断)到史料文献(实证分析),竟还细致到纸张、装裱种种——一部《书史》,正是他的书法经眼+鉴定实录。

对自己的鉴定水准也是自负。

宗室赵令穰(音rang,第二声)买到一幅《千字文》,众人都在后题跋,称,此必是南朝僧人智永的手笔,如何如何。米芾觉得,不对。

根据其中的讳字阙笔同唐代碑上的讳字阙笔吻合,他推导出应是出自唐人之手;又根据笔势推断出这是唐越国公钟绍京的手笔——得过目多少,才能对了熟于胸。

赵令穰就请米芾为《千字文》题跋。他的要求,倨傲程度,相当“米芾做派”:先把前面那些贵人题跋去了,我再写。

尽数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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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定能力,搭配上他的另一长项,情形就变得尤其扑朔迷离——身为书法宗师级人物,他还拥有高超的临摹水准。

《宋史·文苑》对他的结论是,“至乱真不可辨。”

如此,书法外借给他,就很有风险了。

对于作伪,他是不屑的,但后事如何,就由不得他了。

《书史》里说他当年住在苏州,同葛藻住得很近。每见米芾临帖,葛藻就把临本收了去,某日按照《名画记》的样式,将米芾的二十多件临帖装裱成轴,给米芾看时,二人大笑。后来葛藻把这卷书法送给朋友陈臾,也没说是米芾的临本,陈臾以为是真迹。后来米芾向陈臾借看此卷,陈臾竟不肯!

而那件《争坐位帖》引发的,简直就是一篇跌宕起伏的微小说——

米芾先约略地说了一下颜真卿的帖,尤其《争坐位帖》,他觉得最是杰出。年轻时候他曾临过,但临的帖后来不知道去哪儿了。

某日(二十年后),宝文阁大学士谢景温聊起,大豪郭氏要出让《争坐位帖》。(郭氏的先祖正是郭英乂(音“逸”),此帖当年是颜真卿写给郭英乂的一封信,里面内容,却是怒斥郭谄视宦官,在朝会上抬高宦官座次一事。收到信的郭英乂什么心情,不论,信却是保留了下来。不过那是陈年往事,眼下,情形已然不同。)

《争坐位帖》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惊人的价格成了交:八百千钱。(可资对照的,是与米芾失之交臂的王献之《送梨帖》,当时售出的价格,是二十千钱。)

剧情的再一次逆转,是众人见到此帖时:竟发现,帖缝间有“元章戏笔”字印。“元章”正是米芾的字,而帖中笔势也同他很有几分神似。

米芾于是当面说到了年轻时临摹过此帖一事。(“当面”究竟是向郭氏还是谢景温,或者都是?似乎并没有写得很确切,但无论如何都够口无遮拦。)

米芾在这篇“微小说”里还省略了对方的表情,但对方硬生生的作答已经充分表达了态度:这是家传之物,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家世收久,不以公言为然。” )

米芾《来戏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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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给居处取名“宝晋斋”,顾名思义,以晋人书法为至宝。

说说晋人的“帖”。

比方与米芾失之交臂的王献之《送梨帖》,不过十一字,“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 (给您送三百个梨过来。雪下得迟,天气不好。)

又如王羲之《裹鲊帖》十三字,大王给朋友送去的,是鱼寿司:“裹鮓味佳,今致君,所须可示,弗难。”(味道挺不错,有需要就跟我说,别客气。)

王羲之《裹鲊帖》

又比方《快雪时晴帖》,字略多些,是写给山阴张侯的,“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雪后初晴天气很好,你应该还好吧。事儿没有结果,很郁闷,不说了。”)

简直就是晋人的微信。

而晋人对帖的态度,也是郑重:

接到对方的帖,通常都会收藏下,另取一张纸,回个信。尤其接到书法大家的帖,更不必提。

也有例外的。

孙过庭的《书谱》上记录过一桩事,说某日谢安接到王献之的帖。谢安与王羲之是经常一起喝酒聊天的铁杆(虽然年轻王羲之十几岁),书名也等量齐观。王献之是后辈,这帖必然得写得尤其认真。小王满心希望谢安会收藏此帖,不成想,谢安直接在帖后直接回了个信,又送了回来——郁闷可以相见。

而米芾的心头好,却是小王,大赞其“天真超逸”。

可疑的王献之《中秋帖

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王献之《中秋帖》,乾隆帝三希堂的“三希”之一,就被学者公认是米芾的临本,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

他自己也说起,某回在驸马王诜(音“申”)家,见到他临的王献之《鹅群帖》,已经被刻意做古装裱,后面竟还有题跋。米芾大笑,王诜劈手夺去——他每到京城,王诜都会请他去家中,拿出书帖请他临摹,至于那些临帖何去何从,只有王诜知道了。

4

米芾(1051-1107),初名黼(音“服”),41岁时更名芾(音“服”)。不曾经历1127年的那场劫难,是大幸。

长子米友仁描述他的日常起居,日临帖,“所藏晋唐真迹,无日不展于几上,手不释笔临学之。夜必收于小箧,置枕边乃眠。” 

那些心头好,得放在枕边,才能睡得着。

家富时,“遇古书名画,极力购得”当然没问题,但生活窘迫时,日子照旧有声有色——朋友蔡肇在京城遇到他,请去家里,蔡肇见屋子破败,还是租的,米芾却照旧兴高采烈,捧出一堆书画珍藏,相与把玩。

人生里重要的不重要的,米芾分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写:

“棐几延毛子,明窗馆墨卿。

功名皆一戏,未觉负生平。”

(棐几:棐木桌几    毛子:毛笔)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性好奇”。

一个“性好奇”,解释了一大半他的种种癫与痴——但凡他感兴趣的,角角落落,都须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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